作者:末雨
桃儿在甲板上等了会儿才大着胆子进屋,桌案上的米粥果然纹丝未动,她倒了杯茶送到床榻边。
“阿爷至少喝口水。”
裴晏接过来抿了一口便递回去。桃儿回身去桌案前收拾碗盘,但收着收着就没了动静。
裴晏抬眼,见她正望着米粥发呆,便问道:“怎么了?”
“小时候阿娘总说,穿着盔甲拿着刀的都是坏人,是索命鬼。”
桃儿咬着唇。
她现在是裴娘子了,那些过去不敢抬眼看的官爷见了她,全得恭恭敬敬地揖礼。久而久之,她也没那么怕了,甚至是有些得意的。
可她方才在甲板上,远远看见秦攸走在最前面,忽然就意识到,那么好的秦大哥,也是别人的索命鬼,心里顿时有些堵得慌。
裴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桃儿又问道:“娘子夜里没来,他们是真的走了?”
“应该是。”
“那就好……”
桃儿这一问,裴晏也生出些担忧,便让她去叫卢湛也跟去,定要保证张令姿和那招摇撞骗的假道人无虞。
桃儿却说:“卢公子昨天夜里便下船了,一直没回来。”
裴晏一愣,他特意嘱咐卢湛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夜里若来了人,待他确认身份后再现身。没人来,他便也没留意卢湛的动静。
桃儿看裴晏脸色骤变,也紧张起来:“卢公子怎么了?”
他额角紧绷,哑声道:“没什么,你出去吧。”
“哦……”
桃儿走后,裴晏缓缓扶着床沿起身。
他推开窗,波涛无垠,东升旭日照着粼粼水波,灼眼焚心。
元琅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云娘与他云泥殊途,终有一别。
卢湛心思单纯,满脑子吃喝,也没什么志向……先前几次异样他都在心里按下了,他不曾怀疑,也不想怀疑。
但原来连这样的赤子都背弃他了吗?
几缕金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卢湛躺在光点下,腿上一阵剧痛,下意识低吟两声。
“好像醒了!”
周遭迅速围满了人。
“扶他起来喂点水。”
瑾娘拍了拍玄元子,他一脸不情愿:“怎么又是我?”
“琰儿。”
张令姿也在身后催促,他只好挽着袖子咬牙将卢湛拽起来喂水。
卢湛从坑里跳出来后,吐了他一身便晕了过去。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把这大块头拖回洞里,是腰也疼手也酸。
羽林军进山搜索,洞口前来过好几队人马,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照看卢湛,只当他是被粪水臭晕过去。直到过了正午,瑾娘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几个人合力将卢湛上衣和腿上绑的腰带脱下来,腿上刀口压得太久,翻开的皮肉又浸过粪水,红肿恶臭有些坏死。
但更要紧的是,腰上的箭伤,伤口发黑。
他们来得急,洞里只有食水和防身的兵刃,没有药草也没有酒。
几人一合计,便点火烧热刀子,将那些坏死的皮肉剜去,重新换了干净的布条包好,又将他的衣服在洞中冷泉浸湿,不断擦着身子降温。
卢湛只觉头重脚轻,好似泡在酒坛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
玄元子正凑在自己跟前,脸上长着六个鼻孔,他忙揉了揉眼睛。
“这是哪儿?”
“阎王殿。”玄元子笑道。
卢湛闭眼不去看他那六个鼻孔,听声音也有些嗡,只有鼻子还算灵,方才便是一股烤豚肉的脂香把他彻底从乱七八糟的梦里捞出来。
但这会儿仔细一嗅,反倒觉得有些臭。
“云娘子在哪儿?”
“十几天前就去鄮县了。”
玄元子掰了半块饼递过来,他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心脉仿佛停了一瞬,猛地抓向裤腰。
还好,裤子还在。
玄元子被他这黄花闺女作派逗笑了:“你发热症了,我给你脱了衣服擦半天才退下来。”
“我衣服呢?”
玄元子淡定地吃着饼,指了指他身旁。
卢湛转身拿衣服,下意识抬眼环视。
不看还好,一看,不远处十余个娘子正望着他捂嘴窃笑,也有没看他的,托着雪白的乳团奶孩子。
但他看什么都是三重影,霎时间,满脑子全是摇晃的乳儿。
他连忙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瑾娘见他清醒些了,上前问道:“这位郎君,你是不是遇上一个八九岁,额角这儿有条疤的孩子了?”
卢湛点点头:“还有个丫头。”
“那他们……”
“往山上跑了。”
瑾娘松了口气,转身向妙音报喜:“朗儿他们还活着。”
妙音淡淡地应了声,紧攥的双手总算松了下来。宋朗敬她爱她,她也很想待他好些,可心里总有一道坎过不去。
“但那也是夜里的事了。”卢湛吃了两口饼,稍微有点精神,他看着头顶的光,“天亮羽林军就要搜山了,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玄元子答道。
卢湛一怔:“我睡了这么久?”
玄元子指了指他腰上的伤:“宋朗的弩箭是淬过毒的,你能醒过来已经算是命硬了。”
说话间,洞外又有声响,五六个羽林军执长刀边搜边朝这边来。
“校尉说岛上肯定还藏了人,都搜仔细些。”
洞内众人顿时噤声,大气不敢出,瑾娘也忙示意卢湛别出声。
刀刃在洞外石壁上刮了几下,便没了声响。
一个孩子被拽得紧了,抽抽了几下,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在岩洞内回荡,抱着他的女人慌忙捂嘴,却已来不及,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此起彼伏地哭。
头顶的藤蔓猛地被斩断,一张溅着血的人脸探到洞口,与卢湛四目相交。
“找到了!她们藏在这儿!”
山的另一侧,红樱和宋朗顺着清溪下山,小心翼翼地打算穿过大御神的石洞,潜回岩洞。
夜里他们甩开那大块头,怕被跟着,不敢回岩洞,便躲到了热泉去。
热泉两头都是水路,宋朗把红樱藏好,撑着竹筏去把另一条路的竹筏也带了过来。
天一亮,辰时出了大太阳,山里的雾气很快便散个干净。没了掩护,岛上这些机关计俩根本拦不住在沙场上打过仗的羽林军。
只消半日,他们的人便一一被缚。
但那些官兵不仅没走,反倒列队接着搜山。宋朗几次回去窥视,摸清了这些人的间隔,这才带红樱下来。
食水都在岩洞里,他们必须得想法子回去。
石阶满是青苔,红樱脚一滑险些摔倒,宋朗另只手赶紧抓紧身边的树藤,这才没被她给带下去。
“别怕,慢慢走。”他安慰道。
红樱抱着他的胳膊,抽泣问道:“少主是不是已经被那些坏人抓了?”
“关叔是真汉子,只要你们好好的,他这条命就不算白丢。”宋朗握紧她的手,“你得替他照顾好二夫人,所以不要怕。”
红樱忍住眼泪,调稳了步子慢慢走。
路过石像,她忽地顿住,跪在石像前双手合十磕了几个头,嘴里叨叨念着宋朗听不懂的话。
“三哥说,这些神仙菩萨只会保佑那些上等人。求她要是有用,你们又岂会过得像阴沟里的耗子一般。”宋朗冷眼盯着石像催道,“赶紧走,再耽搁第二队人要过来了。”
他说得在理,红樱也没话可说,刚要起身便听洞外有人说话。
“裴詹事,里面恐有埋伏,还是属下先进去探探吧。”
裴晏站在洞口,望着漆黑的石洞。
就在不久前,他还和这些人一起在这里避风的。
他们的船只能在大晴天进出,此行为了活捉,带的人多粮少,不宜久留,但羽林军在山里找了快两个时辰也找不到人。
秦攸无论怎么用刑,关循都装听不懂官话。他便与裴晏商量,若申时还找不到,就将船上的食水都集中到一起,留十余人和一艘船在岛上接着搜,其他人先回定海,等放晴时再送补给。
“你就在这儿等我。”
卫率有些犯难:“可秦左率说……”
裴晏打断他:“我不曾记得东宫也有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的规矩。你当的是詹事府的职,还是羽林军的职?”
“裴詹事误会了……”他忙拱手让路,“属下就在此处,裴詹事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
裴晏点了点头,拂袖入内。
洞中一切如旧,但物是人已非。
“那日她问我要往何处去,便是你给的机会吗?”他望着石像喃喃低语,“可阿娘的心愿未成……我还不能……”
他跪在石像前,再一次做着他不相信的礼数。
行行重行行,各在天一涯。
如果你真的有灵,就保佑她一世平安吧。
一弯腰,余光瞥见一旁石缝中的锦袋,他起身捡起来,石缝中传来一声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