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他阖上眼,眉间紧蹙,胸口抽抽了两下,再睁开眼,双目已然通红。
刘舜步履飞快,三名内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殿下……还请殿下在此等候太子召见。”
“滚!”
刘舜猛地一喝,声如洪钟,环眼赤红,如狼顾鸱张,令人胆寒。
最小的内官吓得双齿打颤:“殿下至少……卸甲再进。”
刘舜脚步一顿,抽刀往那内官额前一挥,顶冠倏地开裂,长发披散。
他低声重复:“滚。”
“舅父!”
一声哀泣,众人回身看去,太子竟是披着寝衣亲自出迎。
内官匆忙行礼退下,元琅扑上前,双手微颤,泫然泪下。
“请舅父定要为她讨个公道!”
刘舜望着这张与阿姊有七分神似的脸,牙槽紧咬。
“先带我去见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梦
微风自气口钻进来,撩得昏黄的火光在三人脸上跳动。
面前骨瘦如柴的囚犯颤颤巍巍地说完,双膝朝着刘舜跟前挪了几步,额头用力磕在青砖上。
“李熙有负殿下,有负昭仪……”
刘舜负手而立,宛如一座石雕,唯有方才听到“皇子啼哭后,臣亲耳听见昭仪问……是男是女?气息虽弱,但嗓音也远比寻常妇人清亮”时,才稍挪了挪身,双拳紧握,指骨一声又一声地响。
元琅适时上前,泣声道:“请舅父为阿娘做主……”
刘舜避开这张脸,看向脚边跪着的李熙,他右手已被齐腕剁去,创口黝黑腥臭,只能以一截白骨杵在青砖上。
“李熙,我记得,你我是同年同月生。”
李熙身子一震,几不能言。
“当初元琮被围,她怀胎三月也要随我去驰援,太医院没有人敢应她,只有你。你说三月胎已稳,只要日日施针,控制好胎儿大小,便无虞。那时,你还只是太医令手边负责捣药抓方的童子。”
李熙听他直呼天子名讳,心中惶惶:“是……李熙德蒙昭仪提携……”
刘舜倏地掐住李熙的颌骨,将他的头掰起来,面朝自己。
那时他也不想阿姊去,可她要做的事,从来都不容人置喙,他拦不住。李熙人微言轻,他那法子遭到所有医官的驳斥,说如此极易胎死腹中。但她不管,她只问了一句——
“你有几成把握可保我孩儿安好?”
“六成……”
“足够了。六成都活不下来,那就不配当我的儿子!”
她什么都要最好的,她的男人,她的儿子,都得是天底下最硬朗的汉子。
手腕一转,她手中的刀便直直没入那太医令的咽喉。热血星星点点溅在脸上,更衬她的桃李玉面,月眉星目。
“谁敢把消息传给太后,就和他一样。”
她如他现在这般,挑起李熙颤颤巍巍的下颌:“若你失败了,也和他一样。你这针可要扎准了,只要我儿安然出生,雍王得胜归来后,你便是新的太医令。”
年月匆匆,一转眼,他已近天命之年。
阿姊殁了,她用命换回来那个稚子也没熬过年关。元琮震怒,将太医令李熙贬官流放。
当初,他也是怀疑过的。可当他回神来寻人时,李熙已经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看李熙如今这模样,这些年,想必是东躲西藏地苟活。
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李熙。”刘舜沉声道,“她曾与你承诺,有她一日,便有你一日。”
“是……”
“那她走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话音一落,他捏紧李熙的下颌,抬臂猛地朝地牢石壁上砸去。黄腻的浆、猩红的血,裹着骨渣,溅得元琅单薄的寝衣上斑驳一片。
刘舜扫了眼跌坐在软椅上的外甥,撩起衣摆擦去手上污渍。
“穆坚刚才来过?”
元琅垂着的眼帘下眸光微动:“是……穆弘在扬州出了意外,他一时还没看开。”
刘舜冷哼一声:“没用的废物,死了就死了。也就是他老糊涂了,才把这扒灰扒出来的老来子当个宝。”
元琅怔住:“舅父你说穆弘是……”
“这不重要。”刘舜打断他,“但穆坚记仇,你打算如何安抚他?虎贲军几个主将都是他穆氏族亲,一下子都换,不妥,也没有人选。将与兵,起码要磨个一两年,才立得住威。”
元琅抿唇应道:“我先前提过要纳明月,但他不答应,说明月还小,倒是相中了安之那个养女,让我指给穆弘做妾。可天不作美,过些日子我再……”
“穆坚那个孙女,年纪不大,可精得很,放在后宫,是个祸患。”刘舜打断他。
“那舅父认为该当如何?”
刘舜默了会儿说:“穆坚这老狐狸,从不做无用功。他相中的分明是裴氏崔氏,他想跟这些南朝人结亲,你就成全他。裴晏年纪是大了点,但男未娶女未嫁,也算登对。正好他死了儿子那笔账,让他们祖婿自己去算。”
“这不妥!”元琅失声道。
刘舜微微侧目,他方觉失态,遂又缓声解释说:“安之因过去和裴玄那桩旧事,一直没有成家的打算,此事我想还是……”
话未说完,刘舜忽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正好挡在油灯前,硕大的身影将他困罩住。
“太子殿下可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他语调微扬,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情绪。
元琅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碾上几颗骨渣子,双唇紧抿地咽了咽,身子僵硬地揖下:“一切听舅父的。”
“嗯。那些宫人的名册送去我那儿你便不用管了。至于剩下的……”
刘舜稍作停顿,他忽然念起了那个叫白凤的女人,她若还在……事便好办多了。
“你且先等着,我自有打算。”
“是。”元琅低头看着脚尖,勾唇重复道,“一切都听舅父的。”
曹敦送怀王出了内城便转为暗中跟随,眼看他走进自家府邸才回东宫复命。
地牢里的尸身已经清走,只留下一地腥黄汁液。
元琅端坐软椅,面前跪着三个内官,其中一人长发自肩头断开披散着。
“说吧,你们谁是舅父的人?”
元琅轻抿一口滚热的茶汤,刘舜自西门进,不可能遇上穆坚的车辇。从宫门进来,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消息可真灵。
他远在怀朔,对京城的动向怕是比他这个太子都知道得多,穆弘是穆坚的私生子……他是从何得知的?
他养在京城的女人死了快十年了,又在江州养了一个,安之偏还……
元琅仰头一口饮尽茶汤,滚热的水浸过唇舌,顺着喉咙往下灼烧,如在心间划出一道口子。
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既然没人肯认,那便都是了。”他温声道。
三人连忙伏地磕头,泪眼涟涟地叫冤。
杯盏轻置案前。
“弄干净些。”
曹敦躬身应道:“是。”
元琅起身理整好衣袖,昂首缓步走出地牢,沐进冷月银辉中,身后的惨叫很快便消失在夜风里。
汤池转凉,热气散去,静水如镜,映着一张颓然的脸。
怀朔风大,草场练兵又常常一晒一整日,他早已面似靴皮。许是仗打得太久,人杀得太多,本就与她不大像的眉眼,又更显狠厉。
他已经老了,阿姊却永远留在了朱颜玉貌时。
他们在娘胎里血脉相连,却在人世间渐行渐远。
他有些记不起当初为何会信了那些说辞。
他们说她虽非头胎,但胎儿个头大,不好生,她又年近三十……是了,元琅先天有匮,性子又软,是她多年来的心结。盼了近十年才来的孩子,上一胎亏欠的,她自然是要加倍补回来。
刘舜双拳紧握,用力锤向池壁青砖。
愚蠢!
他早该想到的,权柄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会安稳。在他逼着元琮废祖制为来日铺路时,刀就已经悬在阿姊头顶了。
元琮自小就不得先帝青睐,征战有功,先帝嫌其杀戮太重,结交南朝士族,学着念念圣贤书,先帝便忌他结党营私。
但阿姊喜欢,她看不上先帝指的婚,她要自己选,她还要她的男人是天下第一。
先帝不选元琮,他来选!他助她做到了年少时的豪言,却也为她敲响了丧钟。
幔帐微动,侍女端着铜炉瓷罐进来,跪在汤池边。
“殿下舟车劳顿,王妃命奴为殿下引导按蹻。”
刘舜应了声,立直了背。他右肩受过重伤,断筋再续总有些黏连,需定期热灸施针活络。
一双玉手顺着脊骨分向两侧,柔中带韧地捏按穴位。疼痛如电光顺着经脉散开,通体舒畅,指腹慢慢越过肩头,滑过胸口凸起的陈疤上。
结了痂,长了疤,那块地方便永远和其余的肉贴不牢。
每每碰到,都会想起留下它的那个人。
他的云雀,他悉心调教却始终养不熟的小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