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裴晏垂眸,他本也睡不着。
陆三回来后,云英便一直躲着他,夜里也不在船上,不是睡在桃儿那儿,就是不知去向。
没有回应,便是回应。
他只能接受。
裴晏过了会儿才发现谢妙音双手微颤,拿着他方才写了一遍又让宋朗临了一遍的那页,挪不开眼。
裴晏解围道:“朗儿如今正是好动的时候,我这般大时也坐不住,他现在才开始学,是晚了点,慢慢来就行。”
他叹了声:“反正,寻常人家学得再好也就只能是修身养性,别的用处也指望不上。”
倒不如陆三教的那些杀人本事,至少还能保护家人。
但谢妙音没应声,忽地扔开那张纸,急促地在桌案上胡乱翻看,直到翻出最底下那叠棋谱。
“这是……”
裴晏心生疑窦,但还是解释说:“朗儿说想陪你下棋,又记不住规矩,老问云娘她又嫌烦,我便给他画了棋谱。只可惜时间不够,只有几个路子的,我誊了一份交给宋郎君了,你若得空,也可以看看。朗儿一番心意,你就陪他演一演。”
“安之,你……”
谢妙音胸口起伏不止,一抬头,裴晏才看见她唇色惨白,忙给她搭了脉象。
“谢娘子,你先回房躺着,莫动了胎气。”
宋朗端着水回来,裴晏赶紧让他去找宋平回来,扶着谢妙音进了房。
施过针,妙音脉象重归平稳,但人还昏睡着。宋平上前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晏也是茫然,他看了眼谢妙音一直紧紧拽在手里的麻纸。
“谢中丞祖上有过不少诗书大家,少时我与谢夫人也见过几回,着实严苛。”
裴晏想了想,又说了几句好话:“朗儿不擅此道,但又一番心意,云娘也是教得头疼才扔给我。日后多注意些,至少孩子出生前,别让谢娘子再操这些心就好。”
宋平这才放下心:“多谢裴大人。”
裴晏未再多言,退了出去。
金轮渐渐入海,商船停在岸边,随波在礁石上轻碰,船板上似有人声。
裴晏走近一些,听清是玄元子和陆三,二人面朝大海,勾肩搭背,脚下摆着好几壶酒,含含糊糊地不知说着什么酒话。
这两人,何时处得这么好了?
他想了想,转身去到破船上。
舱内空无一人,他在熟悉位置坐下,静静地坐着。直到月挂中天,海风不住地灌进来,他才起身往回走。
卢湛已随秦攸去余姚整兵,他明日也要离开了。
白沙映着他的影子,在他脚下铺成一条细长的路。
他曾许多次走在这样的路上,第一次在老宅里看见常来接济他们的叔父压在阿娘身上时,他鼓起勇气说要带阿娘离开京城时……他得知裴玄要逼阿娘饮鸠自戕时。
不过就是回到了从前……
他这么安慰着,推开门进屋。
屋顶有些破处,正好漏了一束光,映照在床榻上叠放整齐的官服上。他先前的那身坠海挂破了许多,这是张令姿暗中让人重新做的。
裴晏走到床边,弯腰刚拿起来,腰身轻轻地环上两条手臂,如细蟒缠身,猛地收紧,后背亦贴上一团软绵。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他只觉心脏猛地一紧,转过身,迎上那心心念念的眉眼。
“说话呀。”
“我在船上等你。我以为……”他哑了声,双手搂着她腰身,十指下意识收紧,好确认这不是幻象,“我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
“是有这打算。”
云英仰头将下巴贴在他胸口上,“但看你魂不守舍,怕是没命从钱唐回来,可怜兮兮的。”
“那你答应我了?”裴晏忍不住确认道,他被骗怕了。
“我有条件的。”她直起身,敛容正色,“陆三说人有先来后到,你往后要叫他三哥,出门他走前面,吃饭他先坐,逢年过节你要给他敬茶,百年后下了葬,他的坟堆也要砌我们中间。”
裴晏微怔。
云英推他:“我都答应他了。你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
“愿意。”
他将人箍在怀里:“我在等你说完。”
“你怎么知道还有?”她眼眸微转,笑说,“他还说一三五归他,二四六归你,日后若还有来得更晚的,得从你这里分日子。还有……”
裴晏倏地吻住她,将这些混账话都堵回去。
她笑着回应,拽他倒向床榻。
月如纱帐,轻笼着爱欲翻涌,待云歇雨停,她贴在他胸前,手指轻刮着他下颌上的青茬,裴晏轻抚着她鬓边,不忍打破此情此景。
“云娘……”
他犹豫再三,侧过身,认真看着她:“待顾廉之事有了了断,我会先回京,到时候我只能让卢湛一个人回来接桃儿,我不会跟着回来。”
“为什么?”
“秦攸还会在扬州继续待着,我怕他跟着我找到你。”
云英默了会儿,倏地推开他立起身,垂眸凝思片刻,慢悠悠地说:“你官比他大,与太子的关系也比他近,手上还有不止一个拿捏他的把柄。你这样都怕……是太子要杀我?”
裴晏叹了声,他就知道,他只要漏一点风,事情便瞒不住。
“是……刘昭仪难产而亡,幼子交由皇后抚养。年关时,元琅去皇后宫中探望,内侍将元琅的汤药与那孩子的驱寒汤送错了。元琅是先天不足,常年服药,方子下得重,稚子承受不起。本就染了风寒,如此上吐下泻,不出三日便殁了。”
“许是有些蹊跷却又迟迟没有定案,审了半年,最终斩了皇后宫中和太医署的几个内侍,将当时的太医令判了流刑。各中细节,外人不得而知,但那之后,怀王便与元琅有了些嫌隙。”
云英微怔,她只知道殿下对东宫素有提防,并不知缘由。
裴晏将她拉回自己怀里:“柔然战事已定,天子也渐入膏肓。他从卢湛那儿知道了你我之事,他许是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怀王再生嫌隙。你别多想。”
云英轻笑说:“我没有多想,这种事他又不是没干过。秦攸在江州凿堤,也是他的意思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若跟你一样窝囊,你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
裴晏无奈苦笑:“你是真的嫌我。”
“是有一点。”
她笑着轻咬他喉结,顺着脖子渐渐向下,手也不老实起来。
裴晏倏地将她摁住,她咬唇睨着他:“还没歇够呢?”
“你陪我说会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从哪儿来,去过哪儿,过去是什么样的……”
“妙音不是都跟你说过了?”
“我想听你说。”
“那就说他们不知道的吧。”云英想了想,仰躺在他怀里,“我有两个阿姊,大的换了足足两斗米,小的过半个月才卖,就只值半斗了。我年纪小,个头也小,一开始是卖不掉的。后来,阿娘肚子里的弟弟七个月了,实在没吃的了,阿爷便求了那屠夫好久,才拿我换了半斗糠。其实他们可以直接吃我的,远比半斗糠管得久。”
“他们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心的吧,所以才宁愿亏本拿我换糠。只可惜,我逃出城没多久,北朝兵就破城了,也不知道那一胎到底是不是弟弟。”
她转身抱紧他,长睫在颈边轻扫。
“后来你都知道了。平哥救了我,等有了陆三,我也可以去钓那些爱糟蹋小丫头的畜生了。”
她兴致勃勃地翻身爬到他身上,用鼻尖蹭着他下巴。
“你知道我第一回 卖了多少吗?三吊钱,能换只鸡。后来我长大些了,平哥也更会还价了。进京前干的最后一票,那死老头子花了三两金,二十匹布,能管我们大鱼大肉地吃一整年了!我这涨势,可比地头里的青苗喜人多了吧?”
裴晏垂眸凝视,她笑得轻松,他却听得不轻松。
“如果我们早些认识……”
“如果你在荆州城,以你的身份,我被端上桌的时候,你能吃上最嫩的乳肉或是臀肉。”
他一愣,她便轻咬上他的下唇,稍一用力,挤出一点甜腥。
“没有如果,人就活一回,现在就是最好的。现在……是我吃你。”
裴晏笑着抱紧她:“嗯。”
三丈之外,妙音亦伏在宋平怀里啜泣难止。
宋平听完她说的那些,半晌没作声,云娘昨日才跟他说了裴晏的事,他许久没见过云娘这般高兴了。
“你是不是记错了?事隔多年,兴许……”
“不会的……我自幼临帖,谁人的字,学的哪个大家,一看便知。但安之的字不是,他谁也不像,他就是写自己的。”
妙音展开手里攒骤的那几张纸:“这棋谱……我也见过。当初他还不是太子,阿娘常与刘昭仪走动,我也就常去他那儿,他过去对我很好,私底下让我叫他哥哥。他书房里还有个暗房,里头贴满了这样的棋谱。白子一个圆,黑子为三角。”
她说着,声线逐渐哽咽,眼前又浮现那夜的情形。
裴中书欲和阿爷结亲,六礼都走到了纳吉,她好奇未来的夫君,便去找元琅打听。她熟门熟路,不想被旁人知道她的来意,便偷摸甩开内侍,自己跑去书房。
隔着门明明听见有些低吟,她叫了声,却没人应。推开门进去,也不见人,她便鬼使神差地进了那暗房。
“琅哥哥——是你吗?”
她一声唤,暗处的人影猛地一动,一柄白玉清脆地掉到地上,顺着滚到她脚边。她低头看过去,却被一喝:“妙音!”
她抬起头,笑着说:“琅哥哥,你在做什么,怎的一身汗?”
他这才从暗处走过来,束好衣衫,温声说:“刚练过角抵。你怎么来了?也没人招呼你?”
她红着脸:“是我不让他们跟着,琅哥哥,阿爷将我许给了裴中书的侄儿,你与他交好,他人怎么样?”
他一愣:“你是说安之?”
“嗯。”
缄默须臾,头顶才传来一声笑。
“他很好。”
他推着她出去,一脚将那柄白玉踢进桌案下。
海浪潺潺,已为人妻的谢妙音抱紧自己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