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桃儿见了白刃,心下一惊,赶紧道歉。但对方气极,嘴里叱骂着她听不懂的话,步步将她逼入墙根。
刀光灼眼,桃儿下意识缩起头。但手起半晌刀未落,一道身影遮了阴。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卢湛从身后捏住了那娘子的手腕。
“卢公子!”她欣喜地叫出声,眼底顿时起了雾。
骨节咔嗒一响,弯刀掉到地上。
卢湛上前扶起桃儿,回身怒道:“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那娘子咬牙捂着手腕,打量一番,斥道:“光天化日的,一个浣衣婢都敢招野男人上门了,我还不能清理门户?好狗不挡路,你给我滚远些!”
卢湛一股恶气涌上来,正要还嘴,抬眼见元琅缓步走近,又只得咽下。
“明月,不可胡言。”
穆明月见是元琅,也撇着嘴强咽下火,欠身施礼道:“是这婢子对我无礼在先,我不过吓吓她,殿下误会了。”
“谁是婢子了?这是裴娘子!”
卢湛不服,将桃儿牵到元琅身后。
穆明月一怔,转眸又打量一番,嘟囔说:“小叔心心念念……我还当是什么人间绝色呢。”
元琅捡起刀递还给她,温声问:“你来找裴晏?怎么穿成这样。”
穆明月咬起下唇,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在阿翁的筹谋下当上太子妃。
但阿翁说,太子登基后,早晚要安抚那些对革旧俗不满的人,万一将子贵母死的祖制也一并恢复,届时怕他已百年归去,护不住她。
裴晏在她那些堂兄嘴里名声不好,她本来不满意的。是阿翁说,裴晏模样生得好,不爱厮混,府里也干净,再者又肯入赘,也算是个良配,她才勉强答应了。
可今日,她随堂兄去南郊狩猎,听人讲说她这“良配”夜夜宿在酒肆里,那相好的还不见别的客。
穆明月接过刀,嘟着嘴答:“跟兄长狩猎回来,路过而已。”
元琅看着她这身旧制的衣裳,只眸色略沉,唇角笑意无改:“那你随我一道进去等?”
“阿翁还在家里等我。”
穆明月捡起马鞭,在砖墙上抽了几下掸去泥渍,躬身向元琅告辞。
但与桃儿擦肩而过,心里那口怨气实在咽不下,她又回身道:“你既然是裴晏的女儿,往后也该叫我一声阿娘,今日算是误会,待他进了门,我再好好补偿你。”
卢湛刚压下去的火又冒了上来:“你什么意思?”
穆明月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昂着头就走了。
卢湛气得在心里怼天骂地,没注意太子脸上略过的那一瞬阴鸷。
元琅走到桃儿身前,垂眸看着她掌心上的鞭痕,温声道:“家里可有伤药?”
桃儿低下头:“有的。”
“那赶紧上药,别落下印子。若安之见着了,免不了要替你讨公道。因这一点误会伤了夫妻情分可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桃儿立刻攥紧了手心,鸡啄米般拼命点头:“我这就包起来,肯定不让阿爷看见!”
她往回跑了几步才想起太子和卢湛肯定也是来找裴晏的,不能让贵人留在外头,回身怯怯道:“阿爷还没回来,殿下可要进去等?”
元琅笑着点点头:“好。”
桃儿拿布条把右手包了一圈,煮好一壶茶送进书房。
“殿下请用茶。”
她等了会儿,悄悄抬头,看太子正站在裴晏从扬州带回来那幅王八图前发呆,便弓着身子退了出来。
卢湛处理好狗尸回来,拉着桃儿问裴晏去向。
桃儿答说近来只要休沐,裴晏都是一大早便出门钓鱼。
卢湛皱着眉说:“这时节河道都快冻上了,钓哪门子的鱼,不会又去妓馆里喝酒了吧?”
“不会的,阿爷答应过我不去了。”
桃儿抿唇笑道:“我让阿爷把俸钱都交出来了,酒肆里的娘子总不能让他白嫖吧。”
“怎么不能了?大人过去在廷尉办风月案,京中每间妓馆都搜过,谁都认得他,赊点账算什么。”
桃儿顿时噎住。
她怎么就忘了,赌坊里最凶神恶煞的火将也不敢向衙门里的官爷讨钱的。阿爷不仅是官,还是很大的官。
卢湛见她眉头渐拧,赶紧打住,转口安慰。不想却越描越黑,反倒戳破了裴晏领着三品的俸钱,但欺负桃儿不懂,还按过去四品的数上交。
桃儿眉头越拧越紧。
“难怪阿爷前几次拿回来的鱼,嘴上都没破口的!他骗我!”
卢湛挠挠头,搜肠刮肚也没想好怎么圆,正急着,裴晏拎着竹篓回来了。
二人齐齐回头,裴晏见桃儿眼眶发红,蹙眉睨着卢湛:“你不当值就去睡觉,少跑我这儿来欺负人。”
“明明是大人骗人在先。”
卢湛嫌弃地扯着嘴角,将方才不慎戳破他撒谎藏钱的事道来。
裴晏叹了声,看桃儿一脸委屈地垂着头,只好解释说最先那回出门前说好了晚上吃鱼,但坐了一天,连竿都没动过,就去大市上买了一条。
后头几回则是不死心,还在原来那地方钓,一无所获,面上挂不住,就还是去市集买了鱼当是钓的。
他将竹篓递给桃儿:“这回去了农户说的地方,总算有收成,就是小了点,多了一张嘴,怕是不够吃。”
桃儿将信将疑地将鱼捞起来,摸着鱼唇边确有一个洞,这才展颜道:“阿爷进去等着吧。”
裴晏一回身,见元琅正立在房门前,含笑看着他们。
“臣不知殿下在此,望殿下恕罪。”
他上前躬身,元琅伸手抬住他:“我是来做客的,安之若这般大礼,便是在赶我了。”
裴晏顿了顿,没再坚持,直起身请元琅入内。
然对坐无言,元琅默了会儿,说刘舜今日奏请,想让刘旭回京。
裴晏手一抖,茶汤漏到桌案上:“卸甲回京还是领着兵马,凯旋回京?”
“那自然是凯旋而归。”
裴晏想了想,捞着袖摆擦去水痕,沉声说:“四通市近来有许多扮作商户农夫的练家子,酒肆赌坊娼馆,生意都好得很。酒肆里的娘子也说多了许多不说官话的客人。”
“我近来借由垂钓也到处探了探,南郊东郊,好几个村子满是青壮,一个老弱妇孺都见不着。怀王上回带殿下去的是西郊,我猜西郊的情形也大抵相同。”
他抿了口茶汤:“这么多人偷梁换柱,平阴洛阳二县却未报,河南尹也不吱声。要么打点周全,要么是牵连太多,索性都不报,谁都不得罪。我听说怀王府近来门庭若市,他要替昭仪娘娘报仇,刀都拿在手上了,只需再往前迈一步……”
裴晏说着,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两下,点到即止。
元琅苦笑道:“所以才委屈了你……明月自小受宠,性子可能傲了些,但到底是小女儿心性,兴许有了孩子做了娘就好了。待过些年事情定下来,你若不喜欢,和离便是,只是你们的孩子恐怕……”
“殿下多虑了。”裴晏打断他,“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
“那便随你。”
坐了会儿,桃儿端着烧好的鱼和几碟小菜进来。
裴晏钓的这条鱼不大,鱼腹分开两半,都在这儿了。他叫住桃儿,将自己那盘端起来:“你分一半去。”
桃儿忙摆手说:“我还做了别的,够吃的。”
说完便欠欠身跑了。
元琅想起方才裴晏与她在院子里说的话,笑道:“朝廷薪俸本就不高,你藏的那点差额,够在酒肆妓馆里买消息吗?”
裴晏垂眸拿竹箸戳着鱼刺作掩:“收买人心自然不够,但若只是寻欢作乐时顺带着闲聊两三句,听出多少门道全靠自己,倒也不用额外加钱。”
“但嫖妓也不便宜。”他夹起一小块鱼肉咽下,抬头看向元琅,故作澹然道,“所以这不就只好去钓鱼了。”
元琅凝看片刻,笑了笑也低头夹了一块鱼肉。
闻着焦香,入口辛辣,舌尖像被银针扎过。他拧眉喝了口茶汤,可热茶一冲,愈发刺痛难耐。
裴晏见他咳得难受,起身去院子里舀了些井水进来。
“含一会儿再咽下去。”
元琅点头照做,嘴里含过好几口寒凉的井水才感觉好些。
“我让桃儿给你换些别的来吧。”
“不必。”元琅指了指另外那几碟菜,“吃这些够了。”
裴晏也不勉强,坐下来澹然自若地接着吃。
元琅似笑非笑地说:“我记得你过去不爱吃鱼,如今口味变了……连作画都换了笔法。”
裴晏抬起头,顺着元琅的目光看着那幅灵龟献瑞。
“也可能是殿下误会了。我在雍州长大,祖宅附近只有一条涑水河,渔获不丰,便不常吃,倒也不是不爱吃。”
元琅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后厨里,卢湛正叼着鱼尾巴那点碎肉嚼得满嘴骨渣子,一脸刚塞了个牙缝的模样。
桃儿给他添了一碗鱼汤熬的米粥:“你下回要来早些说,我好多备些吃的。”
“太子今日议完事便说头疼,太医令来诊过也没见好,他让我随他出城走走。我也不知道是要来找大人。”
卢湛几口喝完粥,问说:“你手没事吧?”
“没事的!”桃儿想了想,嘱咐道,“你也别说漏嘴了啊,省得给阿爷添麻烦……实在不行,等她嫁过来,我再去求求她,让她出了这口气便是。”
卢湛想着上回裴晏说有法子说服叔父,他便一直等着,却跟肉包子打了狗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舔了舔嘴边的糊,顺口纠正说:“大人入赘,是大人嫁过去。”
“哦。”
桃儿垂下头,想着想着悲从中来,眼角又噙起了水珠子。
“那娘子怎么办呀……”
卢湛赶紧放下碗劝她,可桃儿一哭起来就很难收,劝了好一会儿也不带停的。
外头有些声响,他一回头,见裴晏一脸愠色地站在外头。
卢湛心急想解释,刚要开口,却见太子亦站在不远处,两头都不能说,思忖一番,只好认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