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裴詹事!”卢骞厉声打断,“恕我直言,裴詹事无妻无妾,此女就算真是裴詹事的骨血,那也是贱籍所出。更不要说裴詹事此前从未去过江州,又失散十余年……裴詹事自己不拘小节便罢了,我范阳卢氏断受不得这般羞辱。”
不等裴晏开口,他赶紧又说:“儿女亲事当由父母做主,纵是天家也不好无端干涉。亡兄乃家中长子,他走得早,我从来都视卢湛如己出,此事莫说闹去东宫,纵是说到天子面前,也是如此。还望裴詹事见谅。”
屋内霎时没了声响,裴晏唇角微挑,垂眸小口吹饮茶汤,不紧不慢地喝完。
“小女心性纯良,纵是街巷里的野狗,遇上了也会顺手给一口吃的,救人亦是顺手,受不起卢郡守这么贵重的礼。”
他起身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推至卢骞面前。
“卢郡守既不愿与我做亲家,那此事便当我没提过。今日暂且别过,告辞。”
裴晏前脚刚走,不一会儿,卢湛就钻进来了。
方才贴在门边听得不够真切,只听出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裴晏出门时又没搭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进来问这头。可拐过屏风,便见卢骞面色铁青,两眼赤红,右手似攥着什么东西。
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叔父气成这样。连前些年养在别院的乐伎偷汉子被叔父捉奸在床,脸色都没这么差。
他转眸细忖,裴大人也没说什么啊,最难听的也就是骂他是狗,至于么?
卢湛想了想,怯怯上前:“叔父,裴大人与你说什么了?”
卢骞猛地回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完歇了口气,这才问:“你给我老实交代,都闯什么祸了?”
卢湛一愣,卢骞将手里那团纸扔到他脸上。
“你自己看!”
他嘟囔着捡起来,展开碾平,那是一份写给廷尉贺正卿的状纸。
裴晏义愤填膺地写他自江州起便对桃儿暗藏情愫,回京后便时常趁裴晏不在家中与之私会,有府中侍女与城郊几户农夫为证。
桃儿被人诬告,他大闹平阴县衙,打伤差役数人,还被县令郑裕之罚了板子。
最要命的是去了扬州,说他因与穆弘争风吃醋,时有龃龉,有随行太子卫率为证。
鄮县起风,穆弘醉酒闹事,闯入桃儿房中,欲行不轨,尔后不知为何,鄮县典吏亲眼见卢湛送桃儿回房,穆弘却死在了山里。
后头还跟着几页仵作验尸的记录,与裴晏当初复验时发现的疑点……林林总总,他在这几页纸俨然已是个杀人通奸的狂徒。
事倒是真的,但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卢骞见这傻小子目瞪口呆,心头燃起一丝希望,试探问:“你看仔细了,他可有胡说?”
“没有!”
卢湛捏紧状纸,咽了咽,梗着脖子说:“都是真的。”
卢骞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跌坐在矮几上。
卢湛赶紧上前搀扶,但裴晏事先交代过,故而任由卢骞怎么问,他也都不松口,甚至还学着裴晏的春秋笔法,将那些真细节掺进去讲得绘声绘色。
卢骞听得额前青筋暴起。
穆太尉眼下认了他这侄儿死于天灾都没少找裴晏的麻烦,连太子也保不住。若真让其看到了这东西,根本无需等到堂审,莫说卢湛这臭小子得刮一层皮。他此番重注东宫,起码有一半都打了水漂。族中那些在虎贲军中任职的后生,恐也会受牵连。
卢骞眼下顾不上骂,捏着眉心絮叨,思忖对策。
“你从小性子淳厚,不贪杯不好色,家里那些个心思活络的丫头都钻上床了,还嫌人家吵你睡觉给拎出来关门外头。定是那贱民学了些风月里的本事,故作娇憨,引你上钩……”
卢湛一怔,打断道:“她不是那样的!”
“你年纪小,见过的人太少了,庶民为了攀高枝,什么做不出来?”
卢湛脱口而出:“那叔父平日里不也一样算东算西吗?有什么区别?”
卢骞横了他一眼,厉声道:“长了一岁,学会和叔父顶嘴了。”
卢湛气焰骤消,嘟囔说:“我没有……”
卢骞气笑,回身拎起半冷的茶壶对嘴豪饮几口。
“是,没什么区别。谁让一座山只有一个顶,一棵树只有一个尖呢?你看那裴道成,官是大,又如何?族内后生青黄不接,只得眼睁睁看着子侄入赘给蛮夷。”
“你以为太子真在乎叔父这区区一个郡守?我与你说过多少次,持家当如种树,重要的不仅仅是面上看得见的枝繁叶茂,地底下那些看不见的根同样重要。只要这片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缠着我们的根……”
卢骞眯着眼,双眸露着精光:“谁想往上走,都撇不开我们。这才是真正的千秋万代。”
卢湛无言以对,秦攸也曾与他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一个向下看,一个向上看。
卢骞见机会难得,便又循循教导一番,末了忍不住嘲弄道:“不过是江州城里一无父无母的流民,那裴安之遭一女人骗得团团转,连人家养的妓都照单全收,还入了籍!道成兄这侄儿当真是荒唐,难为了他一片苦心……”
卢湛心虚问:“叔父是如何知道的?”
“你六堂叔家的妙真如今是江州刺史夫人,这桩良缘便是我牵的线,江州的情形,我知道的不比你少。”
卢湛低下头,胸中刚咽下的那股气又冒了头。
“叔父都没有见过桃儿,就说她是心怀叵测蓄意勾引。我却见过那崔大人,贼眉鼠眼,不是个好东西!他为了能与堂叔攀上亲,害死了自己身怀六甲的发妻!”
卢骞觑一眼卢湛,心下咂摸起来,面上却淡然。
“这是两回事。”
入京这一路上,沿途各州府兵都蠢蠢欲动。最快明年,定要出些乱子,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卢湛没看见,只接着说:“桃儿没有骗我。真话假话,我分得清。”
“行了,我也累了,回驿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卢骞不以为意,裴晏到底是个孤臣,行事又太过刚直,出手便透了底。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几页纸,心下已初有对策。
年关将至,时间还算充裕。
他刚一转身,卢湛却似没有听见他方才的话,继续接着自己的讲。
“叔父在家里说的每一句都是假话,唯有在祠堂里对着阿爷牌位讲的才是真话!”
“你个臭小子怎么油盐不进……”
卢骞扬起手,却又迟迟没有落下来。
卢湛早已比他高了,就像兄长那样,许是被气得头晕,连双眼都有些恍惚。
“裴大人也没有骗你。我是喜欢她,她是很好的姑娘,她值得有个好夫君,一个健全的夫君。是我一时冲动杀了穆弘,连累了大人也连累了她,裴大人肯让我将功补过,是我的福气。”
他顿了顿,缓缓跪在卢骞面前。
“请叔父成全。”
卢骞默了会儿,右手徐徐垂下来。
“她最多只能算是裴安之的私生女,将来你们的孩子,也会遭人嫌弃,我是为你好。”
“叔父连妾室都精挑细选,家里除了下人,没有一个不是高门之后,叔父理当过得最好,缘何只敢对着阿爷的牌位痛哭流涕?我不想这样。”
卢湛抬起头,双目明如松间清泉,映出彼岸的故人,朝他挥着手,朗声喊着——
“逸之,阿爷答应我了!令娴要成你嫂嫂了!”
“傻子……跟他一样。”
卢骞转过身。
“叔父!”
他回身叹道:“回去给你找媒人!”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0-21
一吵架就超字数……纯爱组本来有一个(可能有点奇怪的)车,但和最后这段剧情的氛围不太匹配,也不适合放正文后。回头等我憋出来停wb吧……最近状态不是很好有点卡文,更得有点慢实在抱歉QAQ
第一百三十五章 讨债
岁暮,桃儿天没亮便钻进了后厨,午时都过了才想起拿两个饼送来。
“小厨房就一个灶,蒸煮都慢,阿爷先垫垫。”
裴晏正理着架上书册,应得迟了,再回身人又没影了。
偌大的府宅就只剩他们两个,他把堆经文的小房间清出来让桃儿住,如此平日里便不用来回正院那头,活也少许多。
反正她也住不了多久了。
收拾完,裴晏终于回想起先前卢湛向玄元子请卦时报的八字,旋即铺纸推演,时不时翻书查阅,好半天才凑出个匹配的时辰来。
这下总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媒人登门。
裴晏难得松弛下来,仰靠在椅背上,坐了会儿拿起案前凉透了的饼,就着温水吃。
院外薄雪灼眼,看得久了,眼前尽是漂浮的金光,但转过头,目光又习惯性地落在那幅灵龟图上。
斑驳金影霎时化作那熟悉的模样,朝他洋洋得意。
待眼前清明了,他端着没吃完的饼走出院门。巷角墙根下,前两日放在这儿喂狗的鱼尾早冻成了冰块。
裴晏蹙眉回想,也有阵子没见过那条白狗。
自他从裴府搬来,见过的野狗太多了。
有时候头一夜刚在他手头讨了顿饱饭,翌日清晨便已挂在路边的铁钩子上了。执刀人见他伫足凝看,还朝他谄笑问好,说要分他些最劲道的腿肉。
唇缝里漏出一团白雾,裴晏还是将饼倒在了墙根下。
无权无势的人,有时还不如野狗。
好在她身边既有那会咬人的疯狗,也有寻机善变的帮手,去哪儿都吃不了亏,跟谁都好过跟他。
空有一个官位,权柄只在旁人手里,容不下她的人。
昏时雪停了,桃儿在院中石案旁支了个高几,才将做好的吃食都摆上。
菜虽不少,却没几样他吃得惯的,裴晏看破不说破,笑道:“难怪一整天不见人,做这么多,就我们两个人,怕是吃到上元都吃不完。”
桃儿低头咬着小羊排:“守岁饭吃得好,来年才不会饿肚子。”
裴晏喝了口羊汤:“放心,饿不着你。”
话音刚落,门环便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