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湖岸边的旱鸭子绕了老大一圈总算是追了上来,卢湛远远便见船身晃动,心下一紧,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水不水的,拔剑飞身跳上船头。
“大人你没事……”话到一半,生生卡了半晌,“吧。”
怎么说呢,这画面,就很熟悉。
幼时他一直是阿娘哄着入睡的,夜里电闪雷鸣惊醒后,哭着去阿爷房里。门一开,床帏里的两个人瞬如被雷劈了似的弹开,鬓散钗横,各自理着衣裳,左顾右盼望天望地。
云英先一步出来,衣襟松散,发丝凌乱,与他擦肩而过,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湖里。
卢湛方才被她戏弄一番,本是憋了一肚子火,以为裴晏有事,心里又一惊,冲上来看见的那些不可名状之事还没理明白,一转眼人就投湖了。
这大起大落的,嘴边的话来不及过脑,直愣愣地往外蹦:“大人,她这是自尽了?”忽又觉着不对,补充道:“啊不,畏罪自尽。”
不补还好,一补,他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都明澈敞亮了。
裴晏刚顺好的气又提了半口,哽在喉头,欲语还休。
他起身走到船头,水面还荡着余波,远处飘着的竹篙静静地、飞快地朝这边过来,抵上船身,她才猛地从水下钻出来,觑了他一眼,双手搭在船沿上,提气如鲤跃,翻身上船,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
他忽地就也想跳进湖里静一静。
云英举着竹篙将两人赶下船,丢下句“我回江夏等着”便撑船远去,裴晏也沉着脸朝着另一边阔步而去,卢湛东观西望,半知半解地追着裴晏回去了。
翌日一早,县衙的差役便挨家挨户地搜查审问,整条街是鸡飞狗跳,呵斥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卢湛抬窗朝外瞥了眼楼下正提刀进店的差役,“大人,看来顾珩已经被发现了。”
裴晏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沉重的脚步声行至门外,猛地被踢开,差役拎着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扫了一眼屋内二人,正欲呵斥,身后一班头模样的精瘦男子赶忙呵止,上前来谄笑作揖:“这不是裴大人吗?怎的住这儿?”
裴晏这几日天天进出县衙找沈承,也算混了个眼熟。
“出什么事了?”他穿好衣服,装模作样地问道。
班头便将他已经知道的那些悉数道来,顾渊动作倒挺快,立刻就查到了半山腰那小院,顾珩的侍从死在院外林中,乍一看,确实像盗匪劫杀。
可只要大夫下细验伤便可知其中另有蹊跷,顾渊雷霆震怒,下面人也顾不上那么多,死马当活马医,顾珩既在城中,那凶徒兴许也藏在城里,这才一大清早搅得满城风雨,外来的,看着不顺眼的,统统抓回去大刑伺候。
裴晏进了县衙,沈承正拧着眉在堂中审讯,堂下一排趴着的四五个青壮汉子,满身血污。带回来的人太多,牢里关不下,根本来不及挨个过堂,只能一批一批地上。
顾渊守在家里照看顾珩,就让沈承代劳,临走前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问,若有口供存疑,便再加刑。
裴晏面露晦色:“荒唐。”
沈承招手让差役把人先带下去,讪讪赔笑解释道:“顾县令舐犊情深,情有可原。不过顾公子伤得很重,依下官所见,不似寻常盗匪所为,更像是……寻仇报复。不然又岂会把人扔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没要他的命,却是狠狠扇了顾县令的脸。”
裴晏自然知道,也不便多说。谈话间,差役押着雁儿上堂来。
一听闻是那农户家的女儿,沈承立马展颜,她活着,那多少该有些线索。他瞥一眼裴晏,略有迟疑,裴晏知他顾虑,侧身道:“沈县丞无须管我,我从旁听听便好。”
沈承颔首,命人搬来案椅,沏好茶,请裴晏上座,这才开始审问。
雁儿跪在堂前,又将那日裴晏听过一次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只这次哭得更真,声线随着身子不住地抖。
裴晏低头抿着茶,淡淡涩感在唇齿间萦绕。
这丫头进来之后,是一眼都没瞧过他,当真聪明。
云英的法子不难,他也想得到,可他没能力做到。就算在京城,他能使唤的也就那么些人,还都各有倚傍,一目了然的案子,也能拖上个十天半个月。
元琅的境况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策令在朝会商议时总是好的,但令一发下去,又如石沉大海,收效甚微。派人去查,便揪出几个蠹虫来,人一走,就又换上新的蠹虫。
沈承听完脸色大变,忙命人去请示顾渊。顾渊急急赶来,往那堂上一坐,开口便是大刑伺候。
裴晏放下茶盏,淡淡道:“顾县令与那凶嫌是至亲,按律理应回避才是。”
顾渊一怔,忙狡辩道:“裴少卿可千万别信这些刁民,为了脱罪,什么话编不出来?”
裴晏正要开口,顾府侍从匆匆赶来,道顾珩醒了。
裴晏立刻接道:“那正好,顾县令快些差人去问问令郎,究竟是何人伤了他,若是图财,便该藏在山里,何故要将其置于大庭广众之下。”
侍从立刻面露难色,顾渊心里急着,也没想那么多,追问顾珩是否已经道出凶徒姓名。侍从怯怯垂首,磕绊道:“公子说……是云娘子。”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裴晏澹然不语,还是沈承轻言提醒:“是否要去请李刺史来亲审此案?”
顾渊这才恍过神来,忙命人去州府请示。然枯等了两个多时辰,去的人悻悻而归,只带回李规的一句话:“此案犯牵连甚广,既然裴少卿在沌阳,那便请裴少卿代为审之。”
沈承看向裴晏,却不想顾渊迟迟不吭声。
他方才还是太急了,侍从一说是云英伤了顾珩,他便心道不妙。他这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点坏毛病就是不改。平日也就算了,但裴晏连自家堂弟都照办不误,真要审起来,那女人未必能有个好歹,顾珩那档子破事若翻出来,怕是难以收场。
可裴晏都听见了,到这儿才说不查了又惹人生疑。
他只盼着李规能接手,这究竟是江州的案子,按规矩轮不到裴晏来管。可李规当真是一点亲都不念,一句话打发了他不说,还直接扔给了裴晏。
裴晏光扫一眼便知顾渊在担忧些什么,也不等他了,“卢湛,回去叫上秦攸一道,去把嫌犯带过来。”
卢湛扯了扯嘴角,险些憋不住笑,拱手应道:“是。”
第二十四章 灭口
落霞烧红了天,秦攸赶在戌时前将人给带来了,云英怡然自若地扫了眼顾渊,明知故问道:“顾大人,许久不见,怎的脸色这么差?”
顾渊铁青着脸不吭声,裴晏端坐堂前,垂眸盯着杯中茶梗,一口茶在嘴里捂了半晌才咽下去:“云娘子这是又忘了规矩了?”
秦攸会意提醒道:“大人让你跪下。”
云英睨了眼秦攸,泰然跪到堂前,又听完沈承条陈案情,嗤笑道:“他说是我便是我?可有人证物证?”
裴晏不吭声,抿着茶静静看她演:“我与顾公子素无往来,又为何要伤他?”
“他一七尺男儿,我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把他从半山腰弄回城来?”
卢湛一想起昨晚上背那混蛋下山,不免又是一阵恶心,秦攸微微蹙眉,带着些问询的意思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垂下头。
裴晏没说要告诉秦攸,卢湛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晏轻笑了声,也不作答。等她来的那会儿功夫,他已差人将那山上的和尚,山下的比丘尼都带回县衙了,现下角儿来了,他一招手便都请上堂来。
和尚说顾珩是自行下的山,山路上撞了担水的寺僧,清泉洒了大半,也没个歉意,倒与侍从调笑说憋了这许久,要找个水灵的小娘子好生操弄一番。
比丘尼则说平日常给雁儿施些米粥,入了夜见她晕倒在庵堂前,把人救回去才见着那一身的伤,双腿间斑斑血迹,一看便知遭了什么罪。
城门的守将碍于顾渊的脸面,不敢说未见过云英进城,但又确实没见着,只说,临近端阳,进出者众,兴许是混在行商农户中进来了也未可知。
云英不禁嗤笑:“好一句也未可知。”
“那云娘子又可有人证,证明你昨夜在哪儿,做什么?”
“夜里自然是在床上睡觉,自家男人做的证,大人反正也不会信了,有没有不都一样?”
裴晏微微抬眉,茶盏轻搁案前:“看来你是要吃些苦头,才肯从实招了。”
“那农户家小娘子的话大人不信,出家人的话大人也不听,就只信顾公子的一面之词。大人既早有定论,还有什么好问的,干脆直接按顾公子说的写下来,让我画押定罪算了。”她轻笑道,“反正官字两个口,还不都是大人说了算。”
这演给旁人看的戏,也不忘拐着弯骂他两句,反正他这个共犯也还不上什么嘴。
裴晏不免苦笑,她是把什么都铺好了,只给他留了这份扔令签的差事。
堂间鸦雀无声,一双双眼都各有心思地盯着他。
“去把顾珩也带来。”
“裴少卿!”顾渊忍不住叫了声,又顿觉失仪,欠身道,“犬子伤重,恐难上堂作证。”
裴晏似笑非笑道:“顾县令是否误会了,我何时说是请他来作证的?现下有三人指证顾珩奸淫幼女,他既然醒了,那便自当过堂问讯。”
顾渊哑然,只得由卢湛领着差役去顾府拿人。
少顷,侍从一前一后抬着顾珩上堂,微微动弹便龇牙咧嘴,实在是跪不起来。
裴晏也知道他伤在些什么地方,便不多计较,让他就在地上趴着,又将雁儿与寺僧的供词念与他听。
顾珩直叫冤枉:“裴少卿明鉴,我是管那人牙子真金白银买的奴婢,与她阿父签了契,白纸黑字为证。谁知那刁奴粗鲁难驯,还咬伤了我,这才……不得已管教了下。”
“可那农户已死无对证。”
“人牙子亦可作证!昨日我刚下山,他便领着那个农户来,说是欠了赌坊的债,急需一笔钱。我本见他满脸麻痕,粗鄙丑陋,是他苦苦哀求,我这才心软应了下来。”
顾珩咬牙忍着疼,言之凿凿地隐去他是跟着去见了那丫头,明眸皓齿,实在娇俏,这才应下来,殊不知刚进屋验货,便遭了暗算。
裴晏飞快地看了一眼云英,她盈盈含笑正看着自己。
原来是使的仙人跳,二十两金的仙人跳。
他扯扯嘴角,敛容道:“那农户脸上可没有什么麻痕。”
顾珩一怔,正要开口申辩,又听裴晏指着云英问道:“你说是她伤了你,她说与你素无往来,那你且说说,她为何伤你?”
顾珩呆愣住,他与云英的那桩旧怨,他事后纳了那丫头为妾,已是不打紧。可云英是因莹玉一事找上他,他昨日遭不住刑,又供出了那许多人,而且连那莫名死了的赵焕之也在其中,此事若让裴晏知道,怕是会摊上更多的麻烦。
见顾珩哑然不语,裴晏叹道:“看来又是一个不见刑不开口的硬骨头。”
顾渊赶忙替子申辩:“既然案情存疑,当改日将人牙子也一并抓来问过再行定夺!”
“既然案情存疑,口供相悖,按律当可用刑。”裴晏驳了句,又将从沈承那听来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顾县令方才不是也说,能犯此等罪行,必是凶恶奸猾之徒,岂有不打自招之理。“
他捻了两根令签出来,“先各打十板吧。”
“裴少卿!”
裴晏手一顿,抿嘴笑道,“多谢顾县令提醒,我差点忘了。这云东家手眼通天,先前那江夏县衙,便无人敢动,想来沌阳亦是如此,杖刑难免偏外重内轻,对顾公子甚是不公。”
说罢指尖转动令签,指向卢湛秦攸,“这二位乃太子卫率,必不会徇私,就由他们来吧。”
顾渊嘴角抽动,已近花白的胡须微颤不止,他这大半辈子都顺遂得很,虽只在江州做个小官,但既远离族中琐事,又照享荣华富贵,顶头上官还是高攀了他们顾家的堂妹夫,多少也给些脸面。
那日在州府,他便知这东宫来的年轻人不是善茬,一回府就将这不成器的儿子禁足,就是怕惹祸上身,谁知这火还是烧到头上了。
沈承见状上前低声劝道:“裴少卿,顾珩下体伤势较重,恐是熬不住杖刑。”
裴晏起身下堂,用令签挑开顾珩衣衫看了看,颔首道:“也是。”又踱步到云英面前,微微低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纤纤佳人,当众杖刑,沌阳怕是难免要遭郢州城的贵人迁怒了。”
沈承连声称是,顾渊脸色刚霁,却听裴晏又道:“那便换拶子吧。”
裴晏抬手扔下令签,坐回堂前,见众人纹丝不动,秦攸拔剑指向角落的差役:“还不去拿?”
差役颤声应着,连滚带爬地去拿来两副拶夹。秦攸一把拽过来,扔了副给卢湛,回身看向裴晏,见其微微仰头示意,颔首默然应下,走到云英面前俯下身,用只得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得罪了”。
云英眸光微动,浅笑着伸出十指。
另一边卢湛则难掩幸灾乐祸,咧嘴催道:“手伸出来,别让我来掰啊,省得拿不好轻重,倒把你给拽脱臼了。”
顾珩乞着看向顾渊,见其别过头去,心知是在劫难逃,只得吃力地伸出手,卢湛笑着将拶夹套上去,左右手挽紧麻绳,用力朝两侧一拉,顿时被那杀猪般的惨叫吵得拧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