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大概是吧。”
“那娘子是你的人,你不管么?”
“她跟了李规,被男人迷了心窍,都不搭理我了,我还上赶着管她做什么?不贱得慌吗?”
话风里都是刺,也说不好是对着谁的。
裴晏有些心虚,温声道:“你今天倒是利索。”
话扔出去,半晌落不着个回声,他心知不妙,刚要上前,云英转过身来,一脸凛然:“我就知道这么多,你爱信不信。”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别过头:“大人还有别的要问吗?”
裴晏心知眼下是多说多错,抿嘴微微摇头。
“那预祝大人一切顺利,得偿所愿,走的时候别忘了你的承诺。”
衣袂从手边扫过,他下意识伸手拽紧:“你这是何意?”
“做生意啊。大人既看不上我,想要的又都拿到了,我们不就两清了?”
她抽回手,冷着脸翩然而出。
门一开一合,灌进凉风阵阵,裴晏迟疑片刻,再出门已不见人影。
穿廊而过,遇上值夜巡视的秦攸。秦攸见他行色匆匆,上前道:“裴少卿,出什么事了?”
裴晏沉吟半晌,叹道:“无事。”
翌日一早,天刚微亮,裴晏便把卢湛从床上拎起来,说是要去江夏县辖那几处山林里实地探探。
到了县衙,杜正焦头烂额地在堂前踱步。
裴晏道明来意,让杜正派两个人带带路,杜正面露难色:“近日寻阳郡守家的三公子,还有浠水县令长子接连在城里失踪,至今生死未卜,县衙所有差役都派出去了,实在是抽不出人。”
这两人均是顾珩供出的人之一,听云英昨夜那意思,裴晏估计这些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也不多刁难,让杜正指个年长些的典吏跟着,能指个路就成。
山路崎岖,到了地方已近午时,顶着烈日在田边寻到几人,细细问询皆对答如流。
从哪儿来,家中还有何人,因何卖身,工钱几何,收成如何,春耕种什么,地里犯什么害虫,还让卢湛背后偷袭试了试身手,无一破绽。
屏退典吏,两人这才坐下来喝了口水。
卢湛低声问道:“他们看来有所提防,若抓不到人,还能定李刺史的罪吗?”
“抓到人,他也可以推说是被小人蒙蔽,不知这些人是昔日战俘流民。”裴晏抬眼细细打量着四周山石,“等回去了,让秦攸带人来这儿,还有其他几处都仔细探探,挨家挨户问一遍,把周围地形绘份详细的舆图。”
卢湛恍然道:“大人原来不是来查人的。”
裴晏苦笑:“你看他这地方多好,入极狭,内里平阔,两侧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我猜里面定还有别的隐蔽山道出去,若想拿到铁证,要么收缴到粮草兵甲,要么逼他自己用兵。”
元琅虽得豫州相助,但平白无故,也不能妄动豫州兵,若是来了没搜到,平生事端,功亏一篑。若求助元昊,这平叛之功分他一半,宗室必定顺水推舟,属意元昊全权接管江州。
但到底该怎么逼李规铤而走险,他眼下还没有想好。
以这段时日掌握的情形来看,江州已是强弩之末。若趁汛期派人暗中毁堤,极易引发民变,届时再往元昊那稍加挑拨,兴许还能一石二鸟。
若图大业,此乃上上策。
若问道心,又是下下策。
山泉清冽,自断崖潺潺而下,坐得久了,凉意与困意都席卷而来。
卢湛连打了十几个呵欠,无聊得在竹林里上蹿下跳地抓起了飞蚊。一个纵身飞踢,压在青竹上,竹身弯折,猛地一弹回来,便如脱弦之箭,手臂蹭在泥地上滑出老远,磨破了一大块皮。
裴晏轻叹一声,睁眼道:“没事吧?”
卢湛起身拍了拍伤口里的砂石,笑道:“没事,大人你接着打坐,不用管我。”
裴晏看了看天色,“也该回去了。”
耳畔一直不得清静,坐了这许久,心是一点没定。
但其实,也与这坐不住的家伙没什么关系。
两人踩着残阳余晖入城门,走着走着便又到明月湖边。
画舫里灯火通明,烛火映出数人在内。一众侍女端着果蔬酒肴自凤楼而出,跟在最后面的,便是那最熟悉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件白縠纱裙,隐约可见窈窕身段,目不斜视地自他面前摇曳而过,俯身上了船。
少顷,卢湛凑上前来:“大人,她走了。”
裴晏睨他一眼,“我看得见。”
刚走出几步,崔潜朗笑着迎上来揖礼,得知他是路过,便盛情邀他上船一同饮宴。
裴晏想了想方才那冷如寒霜的眼神,众目睽睽的,他也说不了什么,去了什么都不说,肯定又更恼他了,遂拒了崔潜,叹声回府。
寅时下了阵雨,裴晏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鼻尖总绕着那股清香。
是她房内点的香,他先前闻过一次,昨夜又贴着他抱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留在这房里的,还是留在他身上的。
他的确是无妻无妾。
双亲离世,他的婚事按礼当由叔父裴玄做主。他恨不得将裴玄生啖活剥,岂会由这逼死他阿娘的仇人摆布。
更何况,那些排着队的高门贵女要嫁的,只是裴氏郎,不是他裴晏。
可阿父身陷囹圄时,这一个个族亲都避之不及,将他们孤儿寡母扔在河东老家。阿娘写信求娘家相助,崔司徒一句你已是裴家妇,便再无音讯。
簪缨世家又如何,不过就是早降了几十年的软脚虾。
他与贩夫走卒同在一条街长大,整日听着隔壁酒肆那些陪酒娘子娇笑逢迎,对月哀叹。
他与她没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好嫌她的。
可她这样的人,他不过就是她寻的乐子,是个不用付钱的嫖客,半点真心都不会留给他。
那陆三就不一样,她嘴上骂着,脸也冷着,但就是有心的。
又翻了个身,夜雨随着风卷进来,一滴滴地,浸湿案前那墨迹都未干透的一叠经。
暖阳透过窗棂映在身上,卢湛满肚子牢骚地在大堂候着。
白天不迎客,但凤楼里侍女们忙东忙西地布置打扫,谁都不闲,谁也不搭理他。唯有那奸滑的门房小厮几次路过,给他添了些茶水。
卫队的人只留了四五个轮班值守,其余的都出去各地勘探地形,摸李规的底了。
他本也想跟秦攸去,可裴晏不让,还隔三差五地挑些由头让他来这儿找那女人,一个个理由蹩脚得连他都嫌蠢。
蠢就算了,他也不知这两人又在闹什么。
他回回来,都要在这儿被晾半天,最后面也见不着,人家都只差人一两句话打发了。
虽说是问什么答什么,要什么给什么,可裴晏压根就不要那些东西,回去也只问,见着人了吗?她说什么?
今日更是过分,他巳时就来了,眼下都快申正,足足三个多时辰,一直推说在忙,午时那些侍女们围在一起吃饭也不见她下来。
她自己不吃饭,好歹给他些吃的啊!
一想到这儿,卢湛愤愤灌下半壶茶,忍无可忍地提刀冲上三楼去。
门房小厮连忙追上来,阻挡无果,卢湛一脚踹开房门,里头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他。
云英示意小厮退下,回过身去,手上竹条敲了敲桌:“认真写,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面前那一大一小两个娘子立马低下头,颤颤巍巍地继续习字。
她这么一说,卢湛定睛一看。
这两人他的确是见过的,一个是她在沌阳钓顾珩的那个雁儿,一个则是十字街的桃儿,换了干净衣裳,梳着整齐的高髻,他险些没认出来。
她说忙,原来是在教她们习字。
卢湛瞬间熄了火,含糊道:“大人说,你给赵司马那笔钱,他应是回复了你一份账的,你可有留存?”
云英心里烦得很,没好气道:“没有。”
卢湛也烦得很,回呛道:“大人说你肯定有。”
竹条在桌上用力一甩,应声裂开,屋里其余三个人都不禁抖了抖。
“没有就是没有!他觉得有,那就让他自己来搜!”
卢湛抿嘴咽了咽,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叔父借酒消愁时常叨叨地那句——
“女人啊,别看她平时温言细语的,真生了气,翻起脸来都是母老虎,可怕,甚是可怕。”
第二十九章 欲难平o上
卢湛回来一番绘声绘色地交代,裴晏听到那竹条都抽裂开时,不免蹙眉,叹了声:“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卢湛伫在原地犹豫,有很多话想问,但又不敢问。
来江州这么久,也打过不少交道了,他不是没见过那女人发脾气,就连她一棍子捅上顾珩那禽兽时,好像都没这么大火。
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还有事?”
“没……”
他想提醒裴晏别去触霉头,但又想了想,叔父每每借酒消愁时也说再不去受那劳什子气了,酒醒后不还是硬着头皮去?
他还是赶紧去后厨看看还有没有吃的比较重要。
人一走,裴晏放下笔,捏了捏眉心。
等秦攸他们回来,他便该去会会那李二公子了。但跋山涉水的,想来应还要再等些时候。
这几日,他着实是太闲了,经抄了一摞摞,从端正小楷逐渐行草,越抄越烦。
麻纸滴了墨,他想着再换一张,回身一看,已是最后一张。
案前那写到一半的经文,停在恰好的位置。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他心不澄,欲难遣,写再多也无用。
余霞成绮,碧水含光,映得画舫内也丹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