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云英不与他纠缠,从怀里拿出封信递过去:“你去把这个给晚香,跟她说,酉时,我在老地方等她。”
陆三抹了抹嘴,“你之前不是说,成全她和李规么?”
“我想成全有什么用,老天爷对这些苦命人,可没这么好心。”她叹了声,“裴晏不愿凿堤,那便只能从李景戎下手,早晚都会找上她。”
“你上回让我去打探,我看她肚子老大了。兴许再拖拖,孩子就生了。”陆三也少见地叹了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云英拍拍他的肩,双唇微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秦攸炖了一大锅肉端出来,卫队众人馋笑着围坐一圈。他一手将卢湛的箸子给打回去,说要先给裴晏盛一碗。
“大人就不爱吃肉,盛了也是我的。”卢湛咧嘴笑着,秦攸回来,他比见着菩萨还高兴。
“那也得去。”秦攸催道,“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回来再动。”
卢湛端起碗就跑,刚拐个弯,就遇上了裴晏,脚步轻快,见了他淡淡一笑:“正要找你,走,随我出去一趟。”
卢湛没忍住啊了一声,垂头看看手里那碗肉,不甘心道:“大人,都这时候了,要不……吃了再去?”
裴晏也看了一眼:“你吃吧。一柱香,门口等你。”
卢湛立马掉头,一句谢大人被风扯得老远。
两人随静儿上船,刚进入前厅便听见如拉弓般难听的琴声,连卢湛都忍不住蹙眉嘟囔:“还不如我呢。”
裴晏睨他一眼,“乱说话,我可不救你。”
卢湛撇撇嘴不以为意,心说哪回不是你先给气走的。
进了屋,正巧云英扬起竹条在琴台边重重地敲着,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桃儿瓮声道:“娘子对不住……我再试试……”
抬手又拨琴弦,琴声如长指刮镜,屋内三人都拧起了眉。
“好了,你先回去找雁儿再示范一遍,明日再来。”
桃儿吸吸鼻子,红着眼应声退出去。
云英扫了眼一旁高几,裴晏会意地坐下,见她愁眉苦脸,忍不住安慰道:“刚开始是这样的。”
一劝脸更苦了,云英扶额道:“这哪是刚开始,琴棋书画试了个遍,样样不行,脸皮又薄,还一说就哭,哭有个什么用,当真是给阿娘宠坏了。”
卢湛忍不住嘟囔:“你那么凶,还不让人哭了。”
云英一怔,撑脸浅笑看他:“卢公子这是替桃儿抱不平啊?”
卢湛哽了声,云英眯起眼,上下打量着,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卢公子既然喜欢,我把她送你呀,不收钱的。”
“她又不是个物件!再说,人家有阿娘,你凭什么收钱。”
“她都在我这儿了,你说我凭什么收钱?”
卢湛脸一沉,想起上回她逼良为娼的情形,心里啐骂着,虽半个字没说出口,但都写在脸上了。
云英倒也不恼,“你觉得我是恶人,那你便待她好些,妾也好,通房也罢,等你过些年腻了,给她指个老实汉子嫁了。这下等人啊,能娶到公子们玩腻了送出来的丫头,也算当了一个眼儿的连襟,可不敢怠慢的。卢公子家大业大,这点门路总是比我多。”
卢湛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裴晏忍不住捞了他一把:“你别看他这模样,其实尚未及冠,更没娶妻,别逗他了。”
她盈盈转眸,“大人也没娶妻呀,不也熟得很。”
裴晏识趣地闭嘴,怕再说又引出些虎狼之言,只垂眸看向一边,嘴角微扬。
“大人特意上门,又有何赐教啊?”
裴晏收了收心,将他对李景戎所说如实相告,“我猜,他近日应会找上你。”
云英敛容道:“那大人是要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裴晏笑道:“自然是趁机多讨些好处,答应他。东西到手,再来找我提告。”
他顿了顿,又道:“父子相争,如此荒唐,不管你开什么价,那李夫人想必都愿意替儿子付了。”
他从李府拿的那锦盒,几叠剡纸之下,铺着一整盒斗大的明珠,圆润通透,比他在东宫所见贡品更珍贵得多。
云英放下竹条,悠悠道:“大人可真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啊。那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裴晏一顿,“你找他要的,不都是好处?都归你。”
她不禁失笑:“慷他人之慨可不算,我又不缺钱。大人想让我帮你,得用别的换。”
裴晏扫了眼身后卢湛,轻声道:“那你要怎样?”
云英想了想,眼尾一挑:“大人府上那么大地方,是不是缺个丫头伺候?捏肩揉脚搓背,暖个床什么的,总不能指望你那一屋子臭男人吧?”
卢湛不明所以,接道:“大人不用人伺候的。”
云英白了他一眼:“那便算了。”
裴晏想了想,“你想让桃儿去我那儿?”
“怕我安插奸细啊?”她笑了笑,故意叹道,“桃儿啊,送给卢公子通房他不要,给大人当个使唤丫头,大人也看不上。命好好一半,只有个好阿娘,却没个好归宿,往后的日子可难了。”
“行,我答应你。”
裴晏想了想,回头看向卢湛,他正瞪大眼看着自己,“回去你让秦攸再收拾间屋子出来,离你们远些的。”
“哦。”
卢湛悻悻点头,低头看向脚尖,眉峰微扬,并拢的唇越咬越紧。
“那便说定了,我再教两天,省得野丫头不懂规矩冒犯了大人。”
云英说着转身提起一旁摆着的竹篮,素布下隐约可见几叠金纸,裴晏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戴整齐,不似平时在舫内作派,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云英嗔他一眼,几日不见,婆婆妈妈的。
眼尾扫到裴晏那略显失望的神色,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身笑着看他,语调微扬:“今日的账,我给你记着,下回……一起算。”
说罢翩然而出,卢湛愣了会儿,问道:“大人,不是都答应她了,还有什么账?”
裴晏微微一怔,抿嘴笑着出去。
“回去吧。”
到庵堂已近日落,云英将香烛金纸递给住持师太,欠身往里走,被裴晏耽误了一会儿,金漆的观音像前已经跪着个灰袍妇人低头祷念。
“晚香。”
那妇人闻声回头,云英目光落在她高挺的小腹上,见她起身局促,上前扶了一下。
晚香福了福身,恭敬道:“多谢云娘子。”
前几日李规夜里回府后,一连两日都没再回书斋,她心绪不宁想去看看,却又不敢踏足李府,刚想遣侍女去问问,一开门却见到了陆三。
她当初受云英之恩,从泥潭里出来,一年多悉心栽培,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送到李景戎身边,目的是想接近李规。
可她也没想到,那李规便是幼时在寻阳,亲自将她从水里救起来的郡守大人。
都是她的恩人,却无法共存,而情愫一生,便再难控制。她哭着求云英成全她,云英就没再找她。
但她知道,他们早晚会来找她,可真的来了,心里多少有些慌。
云英轻抚着她的肚子:“几个月了?”
“七个多月了。”她顿了顿,“娘子是来杀我的吗?”
云英摇摇头:“你还是第一个……能怀上孩子的。若真是李大人的,该多好。”
晚香身子一震,眼眶霎时红了,颤声道:“娘子都知道了……”
“你若早告诉我,何至于此。”
“晚香背叛了娘子,没有面目再来见你。”
云英看着她,一时无言,良久,叹了声。
“那下了砒霜的酒,是你让人放的,对么?从裴晏要来江州起,你们便等着了,他来查赵焕之,早晚会来我这儿。按我的习惯,贵客来,都会去西市买些好酒。严掌柜那儿,平时是没有桑落的。那日恰巧就有了,裴晏是河东人,你知道我一定会选它。”
“对不起……”
云英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哭是没有用的,如果你想保住你和李大人这个孩子的话……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
第三十三章 道难合
日薄西山,斜照堂前。
李规盯着案前那墨迹早干的和离书,端坐如崖边青石。宿在州府这几日,眼耳鼻舌身意归一,竟是这十几年来最平静的时候。
赵焕之一案,不似云英行事做派,他本也觉蹊跷,一整条花堤的铺子都封了,想找着证据了再去拿人,家中侍女才带着夫人的口信请他回府一叙。
一回府,是摆好的鸿门宴。
那不肖子说,是赵焕之窥出了农户的秘密,他才不得不下手,人死在凤楼只是巧合。
夫人与顾渊亦在一旁帮腔道,将罪名扔到云英身上,顺带弹劾元昊,不失为一石二鸟的妙手。
好话都让他们说尽了,路也都给他安排好了。
二十多年夫妻,夫人始终当他是她顾家的傀儡。
她从未有一刻站在他这边。
前两日,夫人又连夜让他回去,将沌阳县衙一事悉数告知。他追问缘由,便才知李景戎与温广林亦有牵连。
再细问,方得真相。
一时间,如遭雷劈,醍醐灌顶。
裴晏一来,他便知东宫此番是要抓着不放,自己能在江州做主的日子无多,所有心思都扑在筑堰引渠的事上。
益州得都安大堰,享数百年天府之称。
若无江夏军镇拖累,若江州上下能一条心,若夫人能与他一条心,他兴许也能为江州留下这等百年之业。
然如今,一切都是空谈了。
夫人说,若非他无视伦常,先抢了儿子的侍妾,何至于此?又笑他孩子出生,亦不知该称他阿爷还是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