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末雨
“你放心,这药下去,别说明天,他那玩意这四五日都别想再动弹。”
雁儿捂嘴笑了声,应道:“我记住了。”
小厮将婉儿送去东市口的客栈后交代了两句便急冲冲地往回赶,今日陆三不在楼里,刘旭又来,他总担心会出事。
说来他与陆三倒是一见如故,就连那野狗般的直觉也如出一辙。
穿巷抄近路,眼看拐出去就到凤楼旁的路口,巷口处果有异动,小厮停下脚步,朗声道:“哪条道上的兄弟,不妨现身?”
默了会儿,一头一尾自暗处各窜出几个人影,堵死了他的退路,待他看清来人,倒是一愣:“四哥?”
祝老四冷笑上前:“我还当你跟了那女人,便不认我们这些兄弟了。”
“怎么会呢,咱们是对着灯火认的兄弟,到死你都是我四哥。”
“那四哥有事求你,你可愿应?”
小厮心知不妙,脸上自若,岔开话头:“四哥是想我替你照顾桃儿?那自是不必了,东家替桃儿找了个好去处,她的福气在后头。”
祝老四冷哼道:“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那四哥今日是……”
祝老四也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老七,我只问你一句,你往后,是要跟我,还是跟那娘们。”
小厮转眸试探:“四哥这是寻着新靠山了?”
祝老四双眸微眯,沉声道:“看来你是要选她了。”
小厮见躲不过去,遂正色应道:“四哥,当初陆应节那狗官纵奴活活打死我阿娘,我是如何求石老帮我报仇的,你们可都看见了,石老又是如何应我的?东家和三爷替我报了仇,他们便是我程七的恩人。”
“我只求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四哥若要我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不如一刀给个痛快吧。”
老五在一旁耐不住叫道:“四哥,我就说程七这小子已经看不上我们了吧!你非得亲耳听见才死心。”
老五先前被石老剪了舌,一开口就漏风,每多说一个字,对云英的恨意便又多上几分,此番这靠山亦是他寻来的。祝老四早也对云英心生不满,眼下道上都传江夏军镇要易主了,那女人说到底靠的就是元昊,若无元昊,她自身都难保,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不能错过。
小厮微微侧身,暗中测算着距离。他拳脚功夫不行,唯有些飞檐走壁的行窃身法,脱身应是不难。但今日陆三不在,若他把人引过去了,兴许会惹得更麻烦。
眼尾忽地略过一抹青绿,定睛一看,是静儿叉着腰站在巷口。
“程老七你又偷懒去赌钱了是不是?陆三到处找你,我跟你说你死定了!”
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捏起他耳朵就往外走,路过祝老四身边,横瞪了一眼:“看什么看?还不让开!”
身后几人蠢蠢欲动,祝老四使了个眼色才作罢。
两人走到拐角处,祝老四扬声道:“老七,你好自为之。”
不等他回应,几人窜入暗处,如来时般瞬无影踪。
静儿拽着他,脚步飞快,出了巷子到正街,画舫遥遥可见,这才松了口气。
小厮静下来,放声笑开,伸手捏上静儿的脸:“你可演得越来越好了,跟谁学的?”
静儿撇嘴锤了他一下,“你少来,我可都听见了。”
小厮讪讪苦笑,叹了声:“上回去看石老,我就猜到有些不对了。”
“那你不跟娘子说?程七,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有异心,以后就别来找我。”静儿知他犹豫,又道,“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是人家不让你脚踩两条船。”
他的确是犹豫的,当初陆三独闯十字街,兄弟们联手虽没讨着什么好,但也没服软。半月后,陆三又来,进了屋只朝他扔了个包袱,打开来是那狗官的头。他追上去,在路口才第一次见着东家。
他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磕着头求问该如何报恩。
那时候东家说,我那儿还缺个门房,管吃管住,有月钱,你可愿意?
小厮回了回神,沉声道:“我知道。我会跟东家说的。”
说罢拉着静儿往凤楼走,刚走出几步,路口处见云英正站在牌匾后,笑着看他。小厮看了眼静儿,静儿抿嘴低着头,退到云英身旁。
云英牵起静儿,笑道,“你可知静儿方才多怕你选错了路,我跟她说你不会,她还不信,你俩今晚得好好吵吵。”
“东家……”
“我心里有数。”她顿了顿,“等陆三回来,你跟他也交代一下,先探探是谁找上了祝老四他们,让他别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再说。”
小厮闻言一愣:“东家要去哪儿?”
“湓口。”云英抿抿嘴,忽又想到什么,“我明日一早就走,你记得让陆三别跟来。”
小厮咂摸片刻,恍然笑道:“明白了。”
第三十八章 私心
从江夏至湓口,快马仅需两三日,但已进初伏,正午暑气难耐,夜里山路难行,走走停停地过了四五日才进入柴桑县地界。
草棚遮住烈日,裴晏和云英坐着乘凉,卢湛去给马匹喂了些水,回来时农妇已端上三碗汤饼,一条腌鱼。
“三位待会顺着这条路再往前,约莫一个多时辰就到城门了。”
云英摸出一吊钱递过去,农妇在身上擦了擦手,笑着接下,想了想说道:“不过几位在路上别耽误太久,最近城里又在抓人,城门只开半日,去晚了就得等明天了。”
裴晏一愣,追问道:“抓什么人?”
“卖盐的呗,一年到头总要抓个几回。前几个月刚抓过,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那些差人又缺钱了吧,闹得大伙都不敢进城。”
她看了眼云英,抿抿嘴嘱咐道:“娘子最好是躲着些,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可就爱欺负娘子这样的。 ”
云英了然笑笑:“多谢大娘。”
农妇走远后,卢湛狐疑地盯着云英:“怎么光让你躲着,你认识她?”
云英用箸子分开鱼肉,夹着吃了一口,笑道,“衙役嘛,乱葬岗上转一圈,也能劈出些精肉来。你们看着下贱,但到底也是公门里的人,就指着这抓人的机会捞一笔了,只不过有的手头紧,有的身子痒。”
她瞥一眼裴晏,故意道,“卢公子生得孔武,自是不必担心,就算好龙阳,也该找裴大人这样的。”
裴晏欲言又止,夹了片鱼肉塞到卢湛嘴里,低头吃起汤饼。
卢湛自知多嘴,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只觉刚垫个底,又从行囊里摸出两个柿饼,嘴上叼一个,另一个递给裴晏。
他这一路嘴就没消停过,时不时能掏出些吃的。
云英看着卢湛,见他低头开始吃了,没有再拿一个的意思,抬眉刚要开口,裴晏赶紧把手上那个递过去。
对视须臾,她抿抿嘴接过柿饼咬了口,“好甜啊,哪儿买的?”
卢湛被裴晏瞪了,悻悻道:“这可是秦大哥家乡特有的北垣柿饼,你有钱也买不着!”
云英回想了下秦攸,意味深长地抿着柿饼,“秦左率这般投人所好,卢公子往后可不要辜负了人家这番心意。”
“你休要挑拨,秦大哥不是那种人。”
“那你这些吃食,别的人可有?”
“大人也有!”
云英点头道:“裴大人是河东人,原来是你捡了大人的便宜。”
卢湛噎住,只得横她一眼,认真道:“我在怀朔时便与秦大哥认识了,怀王殿下治军严苛,纵是元家子弟,也都与寻常兵士无差。他来传军报的,不知我是谁,因我长得像他故去的长兄才闲聊几句。谁知道日后会在东宫重逢?你不要污蔑他,上回若不是他救你,你早就死了。”
云英神色微滞,咽下柿饼松了口,“人活着,要么靠家世,要么靠自己。秦左率虽没有卢公子这么好的命,但有颗聪慧的心,怎么能是污蔑呢?”
她扫了眼裴晏,“卢公子若有秦左率一半机灵,我看裴大人都会少犯些头疼,是吧,大人?”
两个人,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盯上了他。
裴晏左顾右盼,不想引火烧身,端起碗默默喝完汤,起身理了理衣袖。
“正午前得进城,别耽误了。”
湓口城属寻阳郡,南朝时曾是江州治所,李规升任刺史后,寻阳郡守便换作本地士族陶昉。陶昉比李规圆滑,懂得装傻充愣,与崔潜更是相见恨晚,两只老狐狸常裹在一起清谈辩经。每年夏汛,李规与元昊剑拔弩张,崔潜就称病躲到寻阳来。
吃完柿饼,云英的话多了起来,一路上讲了不少江州官场上的闲话。
卢湛听得头疼,年关回范阳,酒足饭饱,叔父也爱唠这些闲话,他不爱听。
裴晏也听得头疼,虽别的地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一想到早晚要与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眉头就拧得紧。
云英心满意足地笑道:“暗处总是要生蠹虫的,可就等着大人将来拨云见日,让我们这些微末蚁民也晒晒太阳。”
进了城,云英寻了间最大的客栈,店家打量一番,热情地招呼裴晏。
裴晏想了想,摸出钱:“两间房,宽敞安静些的。”
“只有一间宽敞些,但另一间朝南,公子要不先去看看?”
店家领着他们去了二楼,卢湛进屋扫了一眼,宽敞的那间有一短塌,想来把高椅换个位,他倒是能睡下,便朝裴晏道:“就这儿吧。”
直到卢湛拿着他和裴晏的东西进屋放下,云英这才看明白裴晏这两间房的意思,不禁蹙眉道:“你们挤一间啊?”
卢湛不明就里地瞥了她一眼,“不然呢?”
“我……”她咽了回去,“卢公子人高马大,哪能这么委屈?大人也不必省这三瓜两枣的,我出钱,卢公子你住隔壁去?”
卢湛忙着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检查,没多细想,顺口道:“不必了,秦大哥他们不在,我得保证大人安全。再说,这可比平湖门那间屋子宽敞多了,挺好的。”
云英横眉瞪了裴晏一眼,也不再多说。
等卢湛收拾好,云英领着两人去街上寻了间卖字画的翰墨斋。她做女郎打扮,店家打量一番,随她四下翻看,转而朝裴晏揖礼道:“不知公子想买些什么?”
裴晏知道云英方才有些恼他,一路上也没好问她作何打算,被人问上了,只得支吾应付。店家以为他眼光高,遂热情地邀他去里屋看那珍藏的名家真迹。
“这寻阳所有的名家真迹,一半在陶府,一半在高府,连周大人府上怕是都只得赝品。”云英笑着将手中翻看的画轴扔到案前,脸一沉,语气一冷,“店家别看走了眼,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人身上,钱没挣着,倒溅一身血。”
店家闻言大骇,这才松开裴晏,走到云英面前躬身作揖:“娘子勿怪。”
云英笑笑,不与他计较,掏出一两金搁在案前,“我要你这儿最好的笔墨纸砚,再借间清静的书房一用。”
店家收好钱,引三人去了内院,拿来云英要的东西,拾趣地关门离开。
卢湛贴在门边窥视了会儿,确认无虞后,警惕地问道:“这是黑店?”
方才他听得云里雾里地,但从店家前后态度,倒也觉察出不对。
云英挽袖磨墨,笑着点点头:“别人来或许不是,但你们来就是了。一身贵气,又是外乡口音。可不就是行走的肥羊,不宰白不宰吗?”
“这年头,老实做生意可挣不着几个钱,总得有些偏门。”
裴晏见她提笔作画,凑近一看,眉峰拧蹙,夸也不是,贬也不是。说实话吧,肯定又要生气,但睁着眼说瞎话,也免不了会被揶揄。
卢湛可没这么多包袱,兀自笑出声来,“你这什么鬼画符?”
云英不气不恼,笑着指了指画上那一坨漆黑玩意,“灵龟献瑞图,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