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小桐也低低叹息:“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大家为什么不能相安无事、好好相处呢?”
赵沉茜听到殷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容家,愤怒可想而知。但她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依然冷静审问:“他要这么多死人魂魄,究竟做什么?”
“我只听命令,并不知主上意图。”殷夫人眼眸转动,隐约可见曾经波光流转、魅惑众生的岛主姿态,她紧紧盯着赵沉茜,倏尔一笑,“兴许,是为了复活某位挚爱吧。”
殷夫人说完,突然重重吐出一口血,她脸上的皮肤飞快塌陷,露出里面的枯骨。
原来,所谓复活的前第一美人,其实只是一副骷髅,披了一张美人皮。她四处搜罗肖似福庆公主的女子,将她们脸上最像福庆的地方剥下来,缝成一张美人皮。殷夫人舍弃自己的身体、法力、过去,只是为了做一夜第一美人的瑰梦。
都说蜃梦难醒,然而,滚滚红尘里的嗔痴贪梦,才最难醒。
殷夫人感受到自己的皮囊腐朽,知道她触犯了禁忌,终于还是被主上发现了。她躺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癫狂大笑,丝毫不见刚才对美貌的偏执。
没关系,反正她都要死了,何妨多拉几个人,一起堕入炼狱呢。殷夫人躺在乱石堆里,背后的石头硌得她骨头疼,很快,她就只剩骨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死了。妖物死后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她不肯再入那个伤心地,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去看过她。
殷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身下的岛屿说:“老龟,我们回家。”
凡人的世界实在太复杂了,姨母说得对,她应当留在海底,不要接触凡人的。
岛屿像是在回应,微微颤动,然后,她们以为固若金汤的地面开始翻转,赵沉茜被重重摔在石壁上,心道不妙:“不好,这座岛是活的,马上就要沉入海底了。快走!”
然而,巨龟翻转,海水倒灌,哪是她们说想走就能走的。赵沉茜被撞得七荤八素,连周霓都站立不稳。赵沉茜注意到石缝里已经有海水灌进来,这里是在海上,就算跑出去,又能往哪里逃呢?
紧急关头,赵沉茜灵光一闪,想起蜃兽。她拿出项链,试图用意念呼唤蜃兽。好在在她被淹死前,蜃兽回应了,赵沉茜听到蜃兽的话,犹豫:“你确定?砸碎蜃角,你的残魂没有依附,就彻底消亡了。”
脑海中响起了悠长空灵的深海之音,赵沉茜莫名听懂了它的意思。
它来自大海,可吞云雾,死后回归天地,如何不算回家?光珠是它唯一的朋友,它想满足她的心愿。只有砸碎蜃角,才能放那些亡魂自由。
赵沉茜叹息:“既然你执意,一路走好。”
蜃回以悠扬的长鸣。
赵沉茜叫住团团乱转的众女,说:“我找到离开的办法了。快搬石头来,砸碎这条项链。”
周霓艰难躲开滚落的石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确定?海水都要淹上来了,你不赶紧跑,却要砸项链?”
爱信不信,赵沉茜举起一块石头,用力往蜃角上砸。然而角乃是蜃身上最硬的地方,堪比蛟龙角,怎么可能被石头砸碎?
其他女子见赵沉茜砰砰砰摔石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莫名有道理。她们也过来帮忙,一群女子用各种方式砸了一会,蜃兽之角连皮都没破。赵沉茜累得靠在石头上喘息,哪怕海水已经淹到她的裙角也顾不上了。
海水上涨,那张沾染了无数人命的美人皮轻飘飘浮起来,赵沉茜瞧着殷夫人沉在水底纹风不动的骨头,突发奇想。
美人皮里的骨架骨节细碎,纤细小巧,似乎不是人骨。莫非,是殷夫人从本体上抽出来的蛇骨?
遇水而不涨,看起来也是法宝。她们一族时代守护蜃兽之角,或许,正合了相生相克之理?
赵沉茜淌水而过,试着拿起一节骨头。周霓锲而不舍劈蜃角,小桐看到赵沉茜独自一人走远,忙道:“沉茜,别乱走,小心被水冲走!”
赵沉茜已拎着一块骨头回来,说:“让我来试试。”
她举起殷夫人的骨头,抬起手的时候,她就知道对了。两种骨头相击,蜃兽之角瞬间化为齑粉。
赵沉茜仿佛听到了海兽的鸣叫,还有无数日暮乡关呼儿唤女的声音。狄柔搓了搓手臂,害怕地问:“我怎么感觉阴恻恻的,就好像很多鬼从我体内穿过。”
其他女子纷纷点头,赵沉茜丢下骨头,力竭道:“结束了,走吧,去海里。”
女子们不解,她们没船,去海里不是送死吗?周霓唤了一声,问赵沉茜:“这个人怎么办?”
赵沉茜回眸看着萧惊鸿,很想说扔掉吧。在她马上就要狠下心的时候,眼前浮现起她从斗兽场救下他,他抬头看着她,狼崽子一样凶狠又专注的眼神。
此后多年,他其实一直做得很好,忠诚护主,勇冠三军。无论她说什么,他再不情愿也会去执行,她遇到危险,他第一个冲在前面。
他唯一一次失职,就是她死的那次。
蓬莱岛重逢,唯有萧惊鸿一直护在假福庆公主身边,直到战至力竭昏迷。谢徽嘴上对假福庆温柔体贴,实际上却在拿假福庆当挡箭牌,宴会厅时要不是他喊了一嗓子,假福庆不会引起所有人注目,被人追杀至此。
萧惊鸿不够聪明,被谢徽三言两语就哄骗了,不识真假,为一个假货拼命。可是在他的心里,那个假福庆,就是真的她。
她将他从一个孩子养成男人,耗费的心血都甚于对新帝。她亲手救了他,如今,要再亲手了结他吗?
赵沉茜用力抿唇,紧绷着下颌线说道:“带上吧,如果遇到朝廷的人,至少是个人质。”
周霓和赵沉茜合力架起萧惊鸿,其余女子为了方便行动,纷纷撕下长裙,再不管狗屁的礼教体面。她们在水中艰难跋涉时,其他地方也在生死一线激烈挣扎。
容冲最开始杀的是蛇,后面变成了人。卫景云御墨成剑,容冲反手架住,雪刃反射水光,照映在两个男人脸上,眼瞳中尽是刀光剑影。
卫景云冷若冰霜,问:“她在哪里?”
容冲心想他和赵沉茜分开走,不得不为之的一步棋,竟还走对了。他一脸坦荡茫然:“你说谁?”
卫景云冷笑:“不要装了,你的紫府水晶棺材用来做什么,我已经都知道了。”
“那是我为祭奠父母英灵准备的,你既然知道了,不该将东西归还与我吗?”
卫景云眯眼,耐心彻底告罄:“容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赵沉茜在哪里?”
容冲面上笑着,眼中却是滚滚杀意,道:“她早已死在六年前。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死去的人就是死了,卫城主,往前看吧。”
卫景云笑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容冲劝他,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活人要往前看。
卫景云手中的剑猛然变成一柄笔,他瞬息写了个“封”字,朝容冲袭去:“好,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自己去找。容冲,其实我一直想说,当年那场比试我不服。我比你晚去汴京一天,所以处处落后你一步,这一次,我一定会赶在你之前找到她,绝不会再输给你。”
墨迹化成绳索,朝容冲四肢缠来。容冲神情平淡,唯独微微眯起的眼睛,泄露了他的不悦。
呵,痴人说梦。敢打赵沉茜的主意,下辈子吧!
容冲拔剑,雪白的剑光划破水色,将墨迹斩碎。两人过招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鹰啸,容冲和卫景云同时抬头,看到了明月下一轮巨舰,和舰船甲板上,不断收紧的铁索阵。
不好,照雪被发现了!卫景云被他拖在这里,那对照雪下手的,就是谢徽!
容冲和卫景云意识到这一点,纷纷收剑,朝鹰飞去。卫景云扫到容冲刻意压抑的急色,越发确定赵沉茜就在鹰上。他趁着容冲心急,乱了阵脚,反手朝容冲甩去一个“困”字。
以墨御意,卫景云这些年的进步越发大了。“困”看似比“封”笔画少,但威力翻了好几倍,容冲一时不察,落入他的困阵中。
容冲看着卫景云乘着“飞”字,朝照雪飞去,心急如焚。御墨术看着神乎其乎,但大道至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花哨的招式也不敌一柄剑。如果放在往常,容冲周旋一会,区区困阵不足为患,但他没有时间了!
卫景云正在疾驰,忽然背后剑光大盛,他惊讶回头,发现容冲竟然强行拔高境界,冲破“困”字跟了出来。哪怕卫景云是对手,都忍不住骂他:“你不要命了?”
容冲不答,他这种孤注一掷的架势,愈发让卫景云和谢徽相信,赵沉茜就在鹰上。等他们三人打生打死,杀红了眼却发现鹰上空无一人时,三人都愣住了。
谢徽不由拿出跟踪容冲的侍卫在一条隐蔽缝隙里发现的鹰哨,后知后觉,勃然大怒:“容冲,你故意做戏,声东击西?”
容冲也傻眼了,其实他并没有,他真的以为茜茜在照雪身上。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纵身一跃跳到照雪背上,乘着鹰潇洒离开,张扬道:“你们猜?”
然而等照雪飞出那两人的视线,容冲立刻扯去镇定自若的假面,咬牙切齿揪紧照雪的颈毛:“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人呢!”
照雪:“……”
你问我?
此刻,赵沉茜正手脚并用攀在岩石上,岛屿已经比原来下沉了三分之二,再耽误下去,她们连石头都抓不住。周霓看着下方来意不明,只露出背上尖尖黑刃的鱼群,不可思议问:“这就是你说的帮手?”
赵沉茜也沉默了。蜃兽说为了答谢她放它自由,会叫帮手来送她们上岸。下面这些,究竟是蜃兽唤来的帮手,还是单纯嗅着味道过来开餐的鲨鱼?
赵沉茜决定信蜃兽一回,放手跳了下去:“困在海里是死,赌输了也是死,为何不搏一把?”
眼看赵沉茜就要落入海水,她都做好准备憋气,突然海里跃出一只鲸,稳稳接住了她。其他女子见状大喜,纷纷壮着胆子跳下来。
鲸飞银河,波荡落星,海面上扬涛起雷。不远处,贪婪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正不断往船上搬珠宝。
这船是殷夫人接客所用之船,一早就成了众矢之的。船上发生了好几轮厮杀,终于决出胜利者,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贪心作祟,争先恐后回岛上抢宝藏。
无论这是不是真的蓬莱,钱却是真的,珊瑚,夜明珠,金银酒器,鲛泪,但凡他们能抢上几件,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然而抢了几件想要一箱,抢了一箱想要两箱,他们贪心不足,船舱不堪所负,竟然抖了抖,化成一条剑鱼,一个猛子扎入海里,再也不见了。
所有人骤然坠海,哭喊声、救命声不绝于耳。声音似乎吵到了海神,夜晚的大海一改白日的美丽,变得喜怒不定,一个浪拍来,许多人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钱掌柜走南闯北,水性不错,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瞧见这里有鲸群,喜出望外,拼命朝她们游来:“小桐,沉茜,是我啊!等等我,我有钱,只要你们救我,我给你们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然而,他始终不肯丢下财宝,越游越慢,不慎被鲛纱缠住。他拼命挣扎,这时候嫌弃宝物累赘已经无用了,他被价值连城的珠宝坠着,慢慢沉入深海。
赵沉茜趴在鲸鱼背上,看着蓬莱岛沉没,最后化成海底的一座山,渐渐远去。所谓神出鬼没的仙岛蓬莱,原来仅是一只巨龟。
赵沉茜望着深不见底的海水,仿佛都能看到,殷夫人的蛇骨裹着美人皮,长眠海底。鱼群好奇地绕着海上落下来的新东西,那些贪婪的、嗜杀的、丑陋的面孔,都将化为鱼群的养料。波涛尽处,似有一只蜃兽和一条鸣蛇,打闹着游向远方。
所有罪恶都将永坠海底,等明日太阳升起,这里依然是一片澄澈美丽、不染凡尘的碧海蓝天。
赵沉茜收回目光,轻轻摸了摸鲸鱼的头,说:“多谢你了。我们走吧。”
——《美人皮》完。
第59章 所思
临安, 夜雨淅沥,天师观里帷幔沉霭,青烟袅袅, 如坠云雾中。天边猛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一张清贵高华、宛如谪仙的脸。
元宓慢慢睁眼,恰逢天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元宓望着天际, 似在自言自语:“临安不该有这么大的雷。看来,要下大雨了。”
“国师。”门外传来童子叩门的声音, “树仙回来了,他受了重伤,说有要紧事情禀报您。”
“让他安心养伤吧。”元宓淡淡道, “我已经知道了。”
打发走童子,元宓起身, 缓缓走到棋盘上,看了半晌, 撤掉一枚棋。
殷骊珠这个没用的东西, 他花了这么多资源供她修炼, 为她造势,就是想让她多生孩子, 最好再生出鸣蛇。但她却沉溺于男女之情,一个有用的孩子都没生出来, 还妄图与他作对。
区区一只蛇妖,也敢揣摩他?
他原本想着,殷骊珠虽然不堪大用,但胜在忠心听话。他告诉她怨妇才沉溺于过去,男人可以滥情,她也可以。她便真如他所愿, 一茬接一茬换男人,春宵过后便杀掉孩子的父亲,闭岛产卵。等蛇卵生下来后,她无需被捆住手脚,休整一二便可再度出山,蓬莱岛现世。她曾经因为孩子拖累了美貌,彻底输给一个凡人女子,这回她无需养育孩子,元宓自会派专人教导,她只需要享受男人的爱,魅惑潇洒,过足三宫六院的瘾。
殷骊珠对这套说辞信以为真,多年来不间断地生育,上一批卵刚落地,她休整月余,便举办宴会吸引新人上岛,再度怀孕,如此循环。直到蓬莱岛上一次现世,一个姓宋的剑修怎么都不肯顺从她,哪怕中了蛇毒,神志不清,依然心念未婚妻,对她诸般示好无动于衷。殷骊珠被迎头棒喝,终于意识到她与很多男人春风一度,并不代表,她得到了很多爱。
元宓原本对殷骊珠的后代寄予厚望,然而他将那些蛇卵催化,没一个孵出鸣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妖蛇,甚至还不如殷骊珠灵性好。那些小蛇最终化为蛇窟中的一员,元宓不放在心上,连殷骊珠也不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当不再倾注的心血,生育就没有了意义。她不把它们当子女,它们也不认她为母亲。
殷骊珠不再听信那套“享受论”,元宓也对炮制灵蛇失去了耐心。看来,她那个女儿只是个例外,让殷骊珠继续生育,未必有用。既然殷骊珠执着于爱,元宓正好在为了朝局头疼,不妨送她一份造化。
容冲在淮北带领叛军作战,势力日益壮大,他到底是前任掌门的儿子,有他在,白玉京就不可能完全听元宓的话;而临安这边,谢徽看似不争不抢万事不出头,但已搅黄了元宓好几桩布置。
这两人一南一北,各有各的麻烦之处,而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赵沉茜。
元宓见过那位小公主几次,对她的脾性、过往都有了解,他亲自画了像,让树仙将画像和起居录都送去给殷骊珠,助她脱胎换皮,假扮赵沉茜。只要做完这一次,她就再也不用辗转于男人和生育之间,可以拥有最美的脸,过上她心心念念的被人爱的生活。
毕竟,小公主那三位驸马,对前妻可是一往情深呐。
元宓还让树仙带了话,殷骊珠此次首要目标是容冲,其次是谢徽。如果能取信他们任何一人,混入淮北或谢府做细作,也不枉元宓培养她这么久。更甚者,若能挑拨容冲、谢徽、卫景云内斗,元宓对她另外有赏。
可是殷骊珠将一切都搞砸了,蓬莱岛覆灭,美人计甚至夺魂阵都暴露了。赵沉茜这个招牌只能用一次,这次不成功,下次再想往容冲、谢徽身边送女人,那就难了。幸好他提前在殷骊珠身上下了禁言咒,一旦察觉她向外人吐露不该说的东西,立刻发作,格杀勿论。
元宓在心中感应到禁言咒发作,才惊觉,看似唯唯诺诺任人摆布的殷骊珠,竟然也有这么胆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