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容泽还是不敢相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天上正好掉了个神医下来,还正好要试重续经脉的药。他问:“我掉的那个地方并不好找,神医不辞辛苦将我搬回来,想必早就决定好要救我。神医对我如此大恩,只是为了研究医术?”
“不然呢?”鬼卿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起身,念念叨叨去给药材松土,出门前,他似是无意,说,“我欠人一个人情,有人托我救你,我念你们容家多少算条汉子,就揽下这麻烦事。你可最好活下来,别浪费了那么多好药材。”
那时,容泽下意识认为,鬼卿子口中的“有人”指的是容家旧故。容复、楚蘅游历江湖时,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的故人施恩,倒也不足为奇。容泽从此安了心,留在神医谷做药人。起初几年毫无起色,容泽都想放弃了,鬼卿子告诉他,奚檀被白玉京的人救出汴京,这些年一直在等他,容冲也逃出汴京,正在四处奔走,为容家翻案。容泽只有好了,才能去见他们。
容泽得知妻子和幼弟都活着,心中大慰,一改往日颓靡之态,续经脉终于有了进展。崇宁七年,容泽全身经脉重续完毕,他正扶着山壁练习走路,晨光熹微中突然有道黑影抱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容泽和来人对视,彼此都呆住了。
鬼卿子在屋内急救,容泽和容冲等在屋外,兄弟两人促膝长谈,这才发现端倪。
原来,容冲和奚檀并不知道容泽在神医谷,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果是容家的某位故人托鬼卿子救他,怎么会不联系容冲呢?同时,容泽刚刚从容冲口中得知,三弟媳……福庆公主和云中城少主订婚了,而云中城少主也刚巧重塑经脉,治好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看云中城这些年大肆采购的药材,分明和神医给容泽用的药,如出一辙。
而容冲也从容泽这边惊悉,诸奕并无那么大的能力,能从大内密探和炼妖狱手中救走人。筹划营救奚檀和容冲的,定另有其人。
苏昭蜚问:“所以你们猜测,那个人是福庆公主?”
“不是猜测,是确定。”容泽说,“此人助我重新站起来,恩同再造,我怎么能稀里糊涂受了别人的恩情,却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等鬼卿子出来后,我追问他良久,他无奈承认,当年在崖下发现我的,确实不是他,而是一个叫程然的女子。她拿出多年前的信物,要求鬼卿子救活我,作为回报,她可以让大内工匠培育鬼卿子想要的药材,十年内予取予求。至于重续经脉所需的巨额灵药,鬼卿子无需操心,自会有人给他送来。唯有一个条件,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来过,外人问起,只需说是神医谷救了容泽。”
“程然是……”
“这个我知道。”奚檀接话,“她原是官家女,获罪入宫,在庆寿宫做女官,甚得高太后赏识。福庆公主搬去庆寿宫后,她被高太后指去侍奉福庆公主,此后一直跟在公主身边。三郎带福庆公主来将军府做客时,我曾经见过她。后来她被特赦出宫,为福庆公主打理外朝的事。当年福庆公主一力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就是她去杭州清田的。后来福庆公主遇袭,程然在路上遇到山匪,滚下山坡,生死不知。”
这是苏昭蜚第一次听到这么详细的往事,以前他只知容泽和奚檀夫妻大难不死,分别多年劫后重逢,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多细节。苏昭蜚不可思议道:“难道,她是为了救容大哥,才和卫景云订婚?她是宫里人,哪怕贵为公主,在江湖上也行不通,很多天材地宝她找不到,正巧卫景云也有经脉之病,她就嫁给卫景云,委托云中城找两份药材,一份给卫景云重塑经脉,另一份送到了神医谷,给容大哥使用?可是,她和卫景云元符元年就退婚了,但容大哥的经脉直到六年前才治好。”
“你忘了,皇家有专门的山庄园林,里面养着大量工匠,各个都是种植好手。”容泽道,“后来我打听过,卫景云和福庆公主订婚后,流水一样往汴京送东西,装货的箱子比人都高。百姓都猜里面是奇珍异宝,但皇宫并没有展出什么东西,反倒是鬼卿子的山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多出来许多珍贵灵草。我猜测,那些箱子里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整株灵药,云中城找到后送到汴京,福庆公主命人精心培育,养活了之后制成药材,送到神医谷。福庆公主仅过了一年就和卫景云退婚,或许是因为皇家园丁已种活了所有药材,她不再需要借云中城的力,这才一拍两散吧。卫钧当年放的那些狠话,说是气话,但我看,更像是他怕被福庆公主连累,有意和她划清界限。”
苏昭蜚若有所思:“难怪卫景云短短几年进益那么大,如果重塑了经脉,倒也不足为奇。就算真的是福庆救了容大哥,那又怎么确定,营救嫂子和容冲的,也是她?”
许久没说话的容冲长叹一口气,说:“因为我去问过诸奕。刚得知这一切时,我比你还接受不了。我受够了猜来猜去,当夜就去找了诸奕。”
容冲永远忘不了那夜的风。城外下了那么大的雪,汴京却在欢度上元,歌舞达旦。诸奕府外已经被人控制起来了,他却怡然自乐,换了一身素服,在葡萄架下锄地。容冲踩着风慢慢走近,诸奕听到动静,头也不回道:“劳烦内使稍等片刻,葡萄藤受不得冻,我再埋一层土,自会听凭发落。”
容冲没有说话,诸奕意识到不对劲,慢慢回头。
碎雪浩汤,夜风盛大,诸奕看到容冲,喉头哽咽了下,问:“指挥使还好吗?”
“能下地走路了。”容冲停顿许久,问,“大哥,大嫂,还有我,我们能离开汴京,是你做的吗?”
诸奕没有回头,转过身继续埋他的土。他不回答,已经够了,容冲可能是赶路太久,眼睛被风吹得发疼。他抬头看着夜空,汴京的天总是很黑,没有月亮,星光也十分黯淡,他深深吸了口凛冽如刀的冷气,对诸奕说:“多谢。”
容冲像来时一样,两手空空往外走,仿佛意识不到他一个朝廷钦犯,出入汴京是多么危险。诸奕拿着锄头刨土,许久了连最外层的霜都没有刨破,忽然问:“她还活着吗?”
容冲脚步微顿,也没有回头,只身没入风雪中。
后来,诸奕被贬,辞官离京,容冲再无他的下落。而容冲在江北起兵,坐实了叛国行径,诸奕也没有联系过容家。
那夜的谈话,就像从未发生过。风尽月落,残泥覆雪,再无痕迹。
唯有赵沉茜,背负着无尽的秘密,长眠水晶棺。容冲守着她时,常常在想,如果他没有遇到容泽,如果他没有逼问鬼卿子,如果他没有去找诸奕,她打算瞒他一辈子吗?
他恨了她那么久,恨她绝情,在他家族失势、困在炼妖狱生不如死那些天,她一眼都没来看他,狠心到不可思议;恨她变心,他的亲人尸骨未寒,她就另结良缘,既然嫁了他人那就好好过日子,可是她却夫妻离心,孤死荒野。
而他最恨她的,还是她自作主张。她的坏脾气一点都没改,想做什么事从来不和人商量,她不来探望他,却耗空人情人脉,救下他的大哥,营救他的嫂子,护送他逃狱。她独断专行做完这一切,却不肯告诉他,任由他恨了她那么多年。
要不是那张雪夜里飘摇不定的无字信,他竟也差点真的让她背负冤屈骂名,带着真相离开。
第62章 旧事
容泽听到诸奕也离开了官场, 唯余唏嘘:“殿前司诸人,属他最沉默寡言,但也属他最胆大心细。我一直属意将殿前司交给他, 有他这样的人扈卫禁中,担当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比我自己守着皇宫都放心。可是, 连他都走了。若他还在,五年前, 汴京守卫战不至于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诸奕不可能留在汴京。”容冲冷静道,“他曾经是大哥的旧部, 后来又被茜茜提拔,担任殿前司指挥使, 在那些人看来,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党。除非茜茜一直掌权, 否则只要新帝上台, 必然发落诸奕, 而如果茜茜能一直掌权,也根本没有诸奕用武之地, 她不会让北梁人打到汴京城下。从新帝对茜茜下手开始,他就亲手为自己种下了亡国祸根, 有如今的下场不冤。”
这就是一个无解的局。新帝登基后,哪怕最开始确实感念继姐册立之恩,但时间长了,他总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本身就是龙孙,登基乃顺应天理, 赵沉茜架空他掌控朝政,实在该杀。
历来临朝称制的女子,哪怕辅佐的是亲生儿子,最后都会成仇,何况赵沉茜和新帝是隔房的姐弟呢?
新帝掌权后,一棒子打死崇宁变法,废除所有新政,贬谪所有赵沉茜重用的臣子,同理,只要曾经有人骂过赵沉茜和崇宁新政,就会被新帝予以重用。一国吏治是何等大事,新帝却如此儿戏,而皇后宋知秋因宫女出身,根基浅薄,也在朝中大肆拉拢亲信。
一时间,阿谀奉承、投机取巧之辈纷纷加官进爵,看不惯皇帝全面否定新政而耿直进谏的臣子却被打成新党,轻则贬职,重则丢官。朝中掀起了以清算福庆公主党羽为名的党争,搞得乌烟瘴气,他们忙于内斗,却忘了外敌垂涎中原已久,北梁人趁着燕朝内耗,一举发兵,一路势如破竹。皇帝被吓怕了,慌忙丢下都城,带着众多宫女妃嫔南渡。
皇帝跑了之后,权贵们心也散了,纷纷弃城而逃,汴京有兵无将,燕太祖和容峻精心设计的弯曲连通、可攻可防的汴梁城墙,竟然都没有派上用场,城便破了。
但凡诸奕或容家旧部任何一个人在,何至于此?然而,“诸奕”们被逼辞官,何尝不是燕朝一代代皇帝有意推动的?他们将帝王猜忌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早已悄悄迈上了亡国之路,北梁人的到来,无非催化了这一切罢了。
“没人可怜皇帝,丢了都城和北方大片国土,他就是碎尸万段也难辞其咎。”奚檀思及汴京,长长叹息,“偏偏他们这些罪魁祸首在国师的保护下,毫发无损,那些衣冠后人虽然丢了家产,但渡江后还有官做,只是可怜了汴京。太祖的苦心营建,百余万汴梁百姓的经营积淀,多少工匠传承百年的心血,就这样毁在北梁人的烧杀掳掠中了。”
容冲也跟着长叹:“是啊,只是可惜了汴京。”
事已至此,他们除了悲叹遗憾,还能如何呢?容泽看着容冲的表情,正要询问福庆公主的下落找到了没有,奚檀却轻轻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
有些话,既然当事人没说,就不必问了。容泽想到容冲这些年的状态,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将话咽下。
容家和赵家共同建朝,之后赵家在朝称帝,容家在野降魔。容峻和太祖一同打江山,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儿女也放在一起长大,感情甚好。在前两代,容家和皇室从未生过龌龊,但随着皇室更迭,到了容复这一代,隔阂便渐渐产生了。
容复早就看出了隐患,所以他积极和皇室修复关系,容泽刚成年,他就将长子送去汴京,贴身护卫皇帝。在容复看来这是示好,容泽是他们夫妻第一个孩子,倾注心血无数,武功虽然不算顶尖,但性情、心智、耐性都是一流,让容泽去训练禁军,睡在宫城里该是何等安心。
第二个儿子容沐看似温文尔雅,其实是个犟种,犟得要命。容复一怒之下将二儿子扔去军队,打算好好磨一磨容沐的脾气。没想到容沐却在军队如鱼得水,带领队伍屡立奇功,昭孝皇帝大喜,封容沐为振威将军,驻守北门户金陂关。
他们夫妻千盼万盼,结果又生了一个儿子。容冲集结了两个兄长的缺点,既犟,还刺头,且极其不听话,长子在京护皇城,次子在外守边疆,一家人分隔三地,数年难得一见,容复夫妻便不再强求小儿子,只望容冲能平平安安长大,将来留在山上娶妻生子,承欢膝下,做个幸福的普通人,也不枉他们夫妻奔波半生。
但容家人娶妻,也不是想娶谁就娶谁的。前些年境况好些,比如容复还可以随自己心意,但到容冲这一代就不行了,必须要和皇室联姻,以示忠诚。
长子容泽常年留在汴京,已娶了汴京一位小官的女儿,虽然岳父官职不大,但胜在书香门第,门风清正,楚蘅很满意奚檀,他们夫妻不在汴京,很多场合都要靠奚檀代容家出面,而奚檀也玲珑心窍,事事妥帖,断没有停妻另娶的道理。次子容沐是个犟种,远在边关,他们夫妻管不了一点,更别指望容沐能乖乖联姻。那么和皇室联姻的重担,只能落在容冲身上。
容冲最开始还不愿意,然而去了汴京后,对昭孝皇帝的大公主一见钟情。虽然不是计划中的二公主,略有些尴尬,但只要大方向是对的,容复夫妇和昭孝皇帝都乐见其成。
容复以为,这是一桩虽然目的明确但结果美满的良缘,他并不知道,在昭孝皇帝看来,容家积极和皇室修复关系的举动,都是另一番模样。
容复派长子来汴京是掌控禁军,送二儿子从军是掌握兵权,推动三儿子娶公主,则是居心叵测,想生下带有赵家人血脉的子嗣,预谋大逆。昭孝皇帝觉得自己对容家已经够意思了,他将最心爱的女儿指给容冲,容冲却看不上,非要娶孟氏生的赵沉茜。
孟氏是高太后强行塞给他的皇后,容冲娶赵沉茜,是不是想联合高太后,插手宫廷内政呢?
容家利用道术掠夺民间信仰,插手禁军和边军,现在,他们居然还想朝他的后宫伸手,简直不识好歹!
昭孝皇帝戴着猜忌的眼镜,看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容复和楚蘅夫妻远在深山,不明圣心,但奚檀时常出入宫闱,却看出些端倪。
都怪她心怀侥幸,总觉得等福庆公主进门就好了,昭孝皇帝再狠心,总不至于对女儿外孙下手吧?可惜,她还是低估了一个帝王的猜忌心。
奚檀这些年一直在自责,她为什么没有早些提醒丈夫和公婆。但当她看到福庆公主死后,容冲疯疯癫癫不顾性命的模样,又觉得她便是提醒了,又能怎么办?
容冲肯放弃赵沉茜,乖乖娶昭孝皇帝中意的二公主吗?就算容家压着容冲低头后,帝王的猜忌铡刀就不对他们落下了吗?
奚檀暗暗叹息,兴许,这就是命运吧,现世的一切,许多年前就已注定。容冲和福庆公主纠缠了这么多年,从天赐良缘纠缠到生死两茫茫,一个是皇权眼中钉,一个却是王朝公主,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也交给他们的命运吧。
奚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以容泽身体还在恢复为由,提前离席。等奚檀搀扶着容泽走后,苏昭蜚再也不给容冲留面子,冷着脸发难:“大哥大嫂走了,我没耐心和你兜圈子,你直说吧,现在是什么情况?”
容冲知道瞒不过苏昭蜚,也没打算瞒。他能活到现在,有一半的功劳在苏昭蜚。钱粮漕运、招兵买马、流民安置、守城治安……容冲什么事忙不过来,就一股脑扔给苏昭蜚,这些年苏昭蜚一个人被当成十个人使,帮了容冲很大的忙。容冲想暂离海州继续寻找赵沉茜,绝对要和苏昭蜚实话实说。
容冲将蓬莱岛上发生的事情精简后,一五一十告诉苏昭蜚,只删掉了一些细枝末节,比如遇到了卫景云、谢徽和萧惊鸿。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为了找人,只能厚着脸皮,对苏昭蜚道:“我脱身后,她就不见了,照雪根本没有看到她来。我怕她被冲到燕朝的地盘,甚至更糟,到了北梁人的领地。明日,不,一会我就得走,得赶紧找到她,就算她不愿意来海州,至少要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帮她安顿好住宅生计。这一趟我不知道要出去多久,大哥身体不好,我不敢让他操心,接下来海州的事,还得有劳你多费心了。”
苏昭蜚了然一笑:“我就说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突然告诉我这么多隐情,甚至不惜透露多年前是她救了你,是不是还想和她再续前缘?”
容冲放下几乎没动过的筷子,房间里没有外人,他便也坦诚道:“不瞒你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续前缘,看命运,看时局,看她,唯独不看我。”
这岂不是变相承认了容冲想再续前缘!苏昭蜚出奇愤怒:“你糊涂!我和你说过什么,你是一点不记。我知道她暗中救了大哥大嫂,是个好人,可是,这就能掩盖你们之间的问题了吗?摔破的镜子就算再拼回去也会永远留有裂痕,而你们两人不只是感情破裂,更有国恨家仇。无论她做过什么,都不能掩盖她是昭孝皇帝的女儿,而你,是容复的儿子。”
容冲沉默良久,低低道:“我知道。但她是我带回来的,却因我的疏忽被人掳到蓬莱岛上,虽然大部分宾客都被海水淹死了,但总有一些人能活着逃脱。万一有人发现了她的下落,放消息出去,她的处境就十分危险。江南旧党反她反到疯魔,北梁人想挟她以令江北燕朝遗民,江湖上更有无数阴谋家、野心家,想借她的名义造反。我不能害了她,不将她安置好,我不放心。”
“她能斗倒她的亲叔叔、亲祖母,以女子之身号令朝堂,如今又能以凡人之身逃出蓬莱岛,有什么好担心的?”苏昭蜚觉得好笑,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情绪,耐心劝道,“你今天刚从照雪身上跳下来,我就知道你没找到她。容冲,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你的启示,她救你的家人,你也救她一命,你们扯平了。她还活着,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往后你做你的大业,她过她的人生,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对谁都好。如果她打算回归燕朝,以后还得是你的敌人。容冲,这次你听我的,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如果你还和前朝公主纠缠不清,你让底下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怎么想?你又让天下人怎么想?”
容冲面无表情道:“我在海州起兵,从不是为了什么大业。”
“我知道。”苏昭蜚说,“但你总要为以后打算。她姓赵,哪怕死了一次,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你又和她走到一起,那海州军怎么办?归顺朝廷吗?还是放弃北方渡江南下,拥护她册立另一个小皇帝,从此陷入燕朝无尽的内斗中?”
容冲知道苏昭蜚说得没错。苏昭蜚和容冲一起长大,虽然他见了容冲就挖苦,说不出一句好话,但当年容冲被困炼妖狱,是苏昭蜚一句话没说,出生入死去汴京救他。容冲永远感念苏昭蜚的恩情,因此清楚苏昭蜚对赵沉茜有偏见,是因为他完全站在容冲的立场上,为容冲日后打算,才固执地觉得赵沉茜会拖累容冲。
容冲都明白,六年前他就明白。容冲默然为苏昭蜚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苏昭蜚冷冷道:“怎么,恨我说你心爱之人的坏话,要给我下毒?”
容冲无奈,将那杯酒放在自己面前,又给苏昭蜚倒了一杯,说:“难得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你不听就算了。”
苏昭蜚不屑地哼了声,没接酒,但也没离开。容冲将自己的一杯酒饮尽,道:“不瞒你说,我起兵,其实和家仇无关。外人都以为我恨皇帝害死我全家,所以才招兵买马,要推翻他的王朝。我确实恨昭孝皇帝,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让其遗臭万年,我也以为我看到仇人作茧自缚,机关算计剿灭了容家,结果害得自己江山不保,定然畅快极了。但事实上,当我看到汴京沦陷后北方的惨状,一点都没有畅快,只有痛心。”
“一个皇帝的猜忌无能,和百姓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最后要那么多无辜百姓来承担代价?我走过很多城池,看尽世间惨状,终于明白,当年曾祖本在红尘之外,为什么要入世助燕太祖起兵,打下天下后又为什么主动让贤,避居深山。因为,无关理智,那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
容冲看向苏昭蜚,黑眸认真而诚挚:“我在海州打出镇国将军府的旗号,只是因为我应该这样做,借先祖之名,尽可能威慑强敌,庇佑更多百姓。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重振容家。而她,为了造福百姓推行新政,却因触动太多利益,被群狼攻讦至死,我尽自己所能关照她,帮助她融入新环境,开启新生活,无关情爱,是我应该这么做。我对她爱意之外,更有敬重。”
苏昭蜚静默了许久,直视着容冲眼睛,问:“你敢说,你想掌握她的下落,暗中接近她,没有私心?”
容冲沉默,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不敢说。人生在世,除了应该做的事,总还有一些想做之事。”
苏昭蜚短促一笑,虚空一抓拿过容冲的酒,倒入喉中,冷声道:“说了这么多,你无非想说,你还是放不下她。”
容冲争辩不得,苦笑着叹息:“是的。昭蜚,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女子,她不同于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强大的武力,却能靠冷静理智,屡屡兵出奇招,救你于水火,你人生中所有深刻的感情都是她给的,爱是她,恨也是她,在你发狠心想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却靠在你怀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容冲眨眼,掩去眸底水光,说:“你也没有办法放下她。你只想让她获得幸福,无论那个人,是不是你。”
苏昭蜚低头喝酒,其实没错过容冲片刻的哽咽。他盯着在窗外梳理羽毛的照雪,盯了许久,道:“你有轻重?”
容冲长松一口气,他将剩下的酒都倒到自己杯子里,对着好友郑重拱手:“我当然有。多谢。”
苏昭蜚摇摇头,似笑非笑站起来:“你没有。容冲,人生只有一次,有些路不能回头。你自己看着办吧。”
哪怕苏昭蜚提前离席,容冲依然将敬苏昭蜚的酒一滴不落饮尽。他放下酒樽,看着外面没心没肺,只需要给它梳梳毛就很快乐的照雪,喃喃道:“是啊,人生只有一次。”
若不能陪着自己爱的人走完下半程,那也太可悲了。
第63章 山阳
容冲将海州后事安排妥当后, 就立即回屋,收拾东西。上次他听到赵沉茜不见了,走得匆忙, 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要不然怎么会被殷骊珠的蛇群困住,被迫和茜茜走散。容冲正往芥子囊里塞符箓, 忽然动作一顿,看向自己的手。
经脉中灵气浮动, 遥相感应。容冲连忙推开窗户,跃上屋顶,这回灵气感应越发明显, 容冲看着隐没在层云尽头的南方,喃喃自语:“山阳城?”
赵沉茜让螃蟹帮她选了一个方向, 一路往下走。幸而螃蟹的手气不错,沿着东南方向走了没多远, 她们就看到了一支商队, 要前往山阳城借宿。赵沉茜用一颗珍珠贿赂商队头领, 头领允许她们搭便车,赵沉茜和小桐这才能赶在关城门前进城。
商队头领在前方和守城士兵交涉, 赵沉茜和小桐扮成随从等在队伍里。小桐好奇地四处张望,赵沉茜看着冷静, 其实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有些话,从别人口中听到,总不如亲眼看到。她一进城门就注意到士兵的衣服换成胡制,门口张贴的告示用的是契丹语,街口站着一个髡发男子,满口粗鄙, 趾高气扬,他面前的人看着是汉人长相,却都穿着窄袖胡服,点头哈腰地巴结着那个北梁男子。
赵沉茜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北方沦陷了,燕朝不复,如今淮北已是北梁人的天下。
赵沉茜走神中,商队头领回来了。他脸色极差,商队其他人看到,问:“头,怎么了,为何这么久?”
“他说我们路引不对,没有加盖大齐皇帝的章。”
赵沉茜不知大齐皇帝是谁,没想到商队众人听到却群情激奋:“呸,一个种田人,大敌当头他不反抗,杀了部将屈膝投降,这种蝇狗小人,也配称皇帝?”
“是啊,北梁人渡江久攻不下,怕激起汉人民变,就假模假样扶植了一个降臣,还封他做大齐皇帝,迁都汴京,美名其曰保民安国。我呸,狗屁的大齐,还敢管到爷爷这里了?”
头领打住手下的忿骂,说:“临安那位怕北梁继续往南打,亲口在文书里承认了大齐。北梁皇帝认,燕朝皇帝也认,你们不认有什么用?”
众人梗住,像吃了苍蝇一样,脸色都难看极了。小桐挠挠头,不解问:“我都听糊涂了,现在到底有几个皇帝?燕朝一个皇帝,北梁一个皇帝,怎么大齐还有一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