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上飞天镜
谁能想到,大殿之中不仅有圣上,就连邓瑛也垂立在一旁。
邓瑛明明没有被派出去办差,他一直就站在圣上身侧,可圣上却一改往常,只叫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太监。
这还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怕什么来什么。
缓了片刻,贺长情压下心头的风雨大作,像无事发生一样地行过礼:“不知圣上传属下前来,是因为何事?”
“顾清川。”圣上看起来不悦,脸色阴沉得像是积蓄了一场暴雪,薄唇轻启,便轻易吐出了这个贺长情近日来屡做噩梦的名字。
只是谁也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那一双犹疑的眼睛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不断打量着她。
他竟如此坦率吗?可他们身份的悬殊便注定自己只能回答得如履薄冰,她必须得把话说得含糊不清一些。
贺长情低了低头,借此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来:“请恕属下愚昧,顾清川他可是出事了?”
“云崖一战,他通敌反叛。昨夜急报,顾清川被冷箭穿胸,死在了云水坡。”
“什,什么?”贺长情干张了张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来,她只听到自己耳中嗡鸣一片,整个世界都似乎跟着天旋地转起来,“人死了?”
“小福子,快,扶一把。”邓瑛的眼神一变,偷偷觑了一眼圣上的脸色,见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立马指挥着薛福赶紧将人搀扶住。
幸亏这薛福也是个反应灵敏的,他眼疾手快地将人搀住,才不至于让贺长情在殿前失仪。
贺长情如此大的反应,终于是让始终憋着不曾发作的圣上升腾起一股怒气。
便见梁淮易双手一撑,从龙椅上起身,步子迈得十分沉重,最终停在了她的眼跟前。
他的声音听来冷得像是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朕竟不知,你与顾清川的关系好到了这份上,他死了,你倒是如丧考妣。朕问你,他与乱党勾结一事,你究竟知不知情?”
贺长情现在满脑子都在回响着那句“死在了云水坡”。几日之前,还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如今竟也变作了荒野上无人关心的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吗?
她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整个人只喃喃自语着,全然没有听到梁淮易在问什么。
这个态度,只会让圣上愈发龙颜大怒啊。邓瑛再也站不住了,他一手托着拂尘,几步迈下台阶,站在梁淮易身后唤道:“小阁主?小阁主!圣上问你话呢!”
邓瑛一迭声的呼唤,总算是把贺长情出窍的魂儿给拉了回来。她舔了舔骤然干涩下去的唇,叩首在地:“属下一时晃神,还请圣上责罚。”
谁人乍听这样的消息,或许都会有片刻的失神,梁淮易只能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与顾清川,有没有勾结?”
“圣上,为何会这样问?”一股名为荒谬至极的情绪忽地在她心中生出枝丫来,贺长情只觉得面前之人凉薄寡情到令人发笑。
她从前是瞎了眼吗?居然能将这样冷血冷情的人当成至交,并且还要为了成全他的美名,而将一切染血之事尽数揽在自己身上!贺长情现在悔得只恨不得拿刀给自己捅上几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与从前的自己给剖离开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圣上亦是气结,不断地揉着胸口,面色难看至极,“你与顾清川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朕不知道。他远去云崖,名为平叛,结果却带着顾家军与王书誉合谋,怎么,朕连问都不能问了?”
这样的人,真的能当了一国之君?还有点脑子吗?
贺长情不禁冷哼一声:“回圣上,您误会了。第一,是我拜托顾清川在前,意在借顾家之势为自己在安定侯府中安插棋子,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涉及朝廷的任何谋划。第二,长情斗胆一问,顾清川与人合谋,您是亲耳所听,是亲眼所见吗?如若没有,凭什么就认定了是他背叛北梧,背叛了您?”
“听你的意思,是觉得朕昏聩冤枉了他不成吗?”贺长情锋芒毕露,一字一句说得有如拿针在戳他的脊梁骨。普天之下,哪再找得出第二个人来敢这样同他说话!若不是他身子骨一向硬朗,梁淮易都觉得自己能吐出一口老血来。
贺长情定了定神,从唇齿间挤出一字来:“是。”
殿内明明只有他们几个人,可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四周却全都是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当了几十年内臣的邓瑛也不曾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吓得他双手都跟着颤了起来:“哎呀呀,小阁主,你是急得说开胡话了呀!还不快同圣上道歉?”
“邓瑛!你今日话太多了!”圣上一个眼刀飞过去,当即将邓瑛骇得噤若寒蝉。
待处理好这个分不清天高地厚的太监,圣上才转回身来,继续怒视着跪在他身前的人:“贺长情,你太让朕失望了。”
“您也很让属下失望。”
她说什么?便是,便是他从前还未登基,只是寄养在那时的皇后名下的一个六皇子时,都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如此大放厥词。
梁淮易抡起了胳膊,照着那张精致小脸就劈下了一耳刮子。脆生生的响振聋发聩,震得他的掌心都在阵阵发麻,可地上的人仍然固执地一声不吭,她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变上一变。
脸上火辣辣的疼传来,想也不用想,此刻那里一定是惨不忍睹,丑到极致。可贺长情却愈发将背挺得直了些:“请圣上看在属下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的份上,最后允我一事。”
第88章 托付
“还请圣上下令, 迎顾清川的尸骨回京。”
就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却再次将一旁的邓瑛给震得浑身战栗不止。贺长情此举,在他的眼里这会儿也和找死没什么两样了。
明明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子, 明哲保身的道理她向来都把握得很好,可怎么也会有如此冲动糊涂的时候啊?
邓瑛看了一眼在地上跪着但将上半身挺得笔直的贺长情,随即又移开了视线。他在宫中战战兢兢几十年了, 却还是第一次对着旁人生出了几分叹惋之情, 既为自己曾经的欣赏与优待而感到后悔, 又为贺长情随时可能的陨命而倍感不值。
要怪只能怪, 天意弄人啊。再是精巧的人儿,都玩不过天命。
邓瑛闭了闭眼,竟是有些不忍再看。
很快地, 他就听到圣上的暴喝近在咫尺:“人勾结逆党, 你却还要朕迎他回京?想都别想!”
“那圣上会如何待穆国公?”祸延家族的事情,历朝历代还少见吗?可穆国公刚要经历丧子之痛,就又要接连面对牢狱之灾和众口铄金的诋毁吗?
贺长情的心中实在不落忍,故而宁愿冒着被治罪的风险也要一再追问。或许她的追问, 在此情此景中,俨然变成了一种逼问吧。不过, 她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穆国公乃我北梧的肱股之臣, 朕不会动他。”
良久, 她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虽不知圣上此言是真实的心中所想, 还是迫于无奈之下说与她听的保证, 但无论如何, 他也算是应了。
贺长情稍微松快了些。
她微微仰起头来注视着这一袭明皇龙袍的九五之尊, 往常她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要谨小慎微, 要克己复礼, 可而今闹到这份上,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唯独剩了一腔麻木:“君无戏言,还望您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贺长情!”梁淮易眼睁睁地看着她直起身子,又一步步地踏出殿门,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光华中渐渐走远,自己的心中就那样跟着坍塌出一个空洞来。
原来旧人也可以像指尖握不住的沙粒,他越是要攥紧一分,便会流失得愈快愈多一些。
他忽而便有些后悔,是他亲手将自己最信任的人给推远了。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人之间生出了这无法填补的缝隙,又在不经意间越裂越宽,越变越深的呢?
或许是他选择和章相站在一起的时候,也或许是他患上了一种名为担忧功高震主的疑心病的那日,又或许只是他登基为帝的那一瞬间,一切就都注定了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其实,他也真的不是她骂的那样昏庸无能的吧?他只是,行动地稍迟了些。他明明在得知顾清川的死讯后,便派袁成志前往云崖平叛,要其人在清剿逆党之余,再彻查一番顾清川变节的始末。
只是这贺长情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他作为一国之主,又怎能容许有人指着他的鼻子在殿前痛数他的不是!
罢了,有些人她注定只能一知半解。
——
贺长情就那样顶着一记鲜红又显眼的巴掌印,跌跌撞撞地穿过闹市,任凭那些嚼舌根的声音如风刮过,只是半点都不曾在她的心底留下痕迹。
她不言不语,可是紧紧跟在她身后的人却是心如刀绞,祝允上前轻轻捏住了她的袖口:“主人,是他打的,对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二人心中早已不言而喻。这么不敬的说法,放在以前,贺长情铁定是不干的。可是今日她却只默然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他既扇了您一掌,我就……”
“你就什么?那位是你能惹得起的吗?”这个祝允,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心思也都敢动。
“我原是不配的,可是为了主人,一切不行也都得行。”祝允暗自握紧了拳头,心中竟是下定了决心。
这样以卵击石的说法,贺长情自是不信的。她只催了催人:“别说大话了,且随我回去整装一番。”
圣上没有答应,那也无妨。她有手有脚,这就自去云崖把人给带回来。
贺长情脸上的巴掌印可实在骇人,左清清和沈从白一见,脸上刚浮起来的笑容便僵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左清清尤其急得上蹿下跳:“好端端的一个人进了宫,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子了?”
多说也是无益。更何况,若是在背后说了那位的不是,来日若是被他知晓,细细清算起来,岂不是又要埋怨数落于她?
贺长情摇了摇头,避而不谈自己脸上的伤:“你们替我备匹快马,再多备些干粮,我这就要起身前去云崖。”
“去云崖?”沈从白眉头一拧,心中暗道不好,“可是顾将军他那边?”
“他,客死异乡。我打算去把人带回来。”至于那些与人合谋以及被冷箭穿胸而亡,她提了,许是牵累他们。她若是不提,待圣上昭告天下,放眼北梧上下,又有谁会不知情呢?
她又何必,再做那个多嘴多舌之人。
“小白,你过来,我有话要单独说与你。”贺长情将沈从白叫到了一旁,避着人压低了声音,可语气听来却是有商有量的,“我且将鸣筝阁交给你。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万般疑惑,但恕我现下还不能全部说给你听,鸣筝阁也好,我母亲也好,眼下就全托给你照管一些时日了。”
跟了贺长情许久,刀山火海里蹚过,尸山血海也踏过,可沈从白还从未有见她如此难为情的一面。
这回一定是发生了塌天的大事。
但他也知晓在这个时刻,自己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顺了贺长情的心意,替她料理好这些杂事,以使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主上你放心,小白不问便是。但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自己。”
“贺长情,在此谢过。”说着,贺长情竟提了提衣裙,朝着沈从白拜完就要跪倒在地。
“主上你这是做甚?”沈从白一个情急之下,竟也忘了男女有别,两臂上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才将人捞起,没让那两只膝盖沾上地面。
二人贴近的那一瞬间,贺长情的声音再次钻进了他的耳中:“必要时候,你就说已与我决裂。保全自己,保全大家才是重。”
“……是。”沈从白应下时,整个人都如坠冰窟,从后脊梁骨开始窜上来一阵阵的冻人寒意,直冻得他整个脑瓜子都在发麻。
“行了,去收拾吧。”她微微一笑,抬眼却看到了离自己只有着三五步之隔的祝允。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太对劲,像是生了气,又像是凭空在与自己较劲,撇着嘴脸色还是微红的。
贺长情朝对面招了招手,祝允就屁颠屁颠地抬脚跟了过来:“你不开心?”
那沈从白方才都要抱上她了,他能开心吗?可是沈大人那样做又是事出有因的,若是让主人直接跪倒在地上,沾一身脏,那就更是不合适了。
想到这里,祝允的脸色稍缓,刚想嘴硬说自己没有不开心,却听贺长情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开心,我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哄你了。”
祝允随之就是一愣。他是在满心满眼地为她打算计较,可她一张嘴却是冒出来这么一串冰冷的话来。但好在,主人也第一时间发现他的不快了,不是吗?
主人如今被人扇了一巴掌,心情已经很是糟糕了,他不能继续添堵才是。
都不用贺长情开口去哄人,祝允已是将自己哄好了。他继续眨巴了眨巴亮堂堂的双眼,心中开始打起腹语来,方才听主人说她要去云崖,可是只字未提带人的事情,他要想个办法让她带上自己。
祝允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便感觉自己指尖一热。他低头望去,便见贺长情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毫不掩饰与自己的亲昵。祝允的心尖好像被人强行灌了融化了的蜜糖,瞬间蔓上丝丝缕缕却齁得过分的甜。
他悄悄握紧了那片温热。
“我要去云崖把顾清川的尸骨带回来,可圣上听信了顾清川变节的消息,所以即便是把人带回来,可能会面对的也是吃力不讨好,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这些后果你知道吗?”
祝允的目光还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流连着,但耳中听得分明:“阿允早说过了……”
贺长情捏了捏掌心中的几根指尖:“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与我同去,九死一生,但若不去留在阁里,小白他们自有法子保住你。至于寒约盟的解药,这些年何云琅一直在做,相信以他的医术,也是早晚的问题。”
她的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祝允又有什么听不懂的。忽而一股委屈涌上心头,竟直逼得他鼻头泛酸:“主人心里,我就是那样贪生怕死吗?您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不能这么始乱终弃!”
这个祝允,怎么就与他说不通呢!甚至还乱用成语,那始乱终弃是这么用的吗?倒好像,她成了个负心薄幸的薄情郎一样。
贺长情索性丢开了手:“不是说你贪生怕死,是我的私心,不想让你去涉险。但如若你想好了,即刻收拾好包袱,这就随我一同快马加鞭地赶到云崖,我也没有二话。一路上有人逗趣解闷,我还能不高兴吗?”
“我没什么好收拾的。”祝允的面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他舔了舔唇,一把牵起片刻之前贺长情收回去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我就自己一个人了,主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您不用问我的意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