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奴 第59章

作者:岳上飞天镜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这回可是轮到贺长情不解了,她嗤笑出声:“气什么?气你刚才在人前对我不敬?又不是头一回了。如今大事当前,谁还顾得上那些。你看那袁成志,磨破嘴皮子也想让我们和他同路,若当真遂了他的愿,那才是大大的愚蠢。”

  至于进了云崖,偌大一个城中人满为患不说,如今还被搅和得乌烟瘴气,躲着些走总不至于惹上一身骚。

  “主人,你手伤了。”见贺长情完全沉浸在一腔思绪里,祝允也不好打断。待她说完,眉头也舒展开来,他方才从随行的包袱里取出了药膏和细布。

  受伤?贺长情挨个看了看两只手掌,这才在左手手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了那道新添的伤痕。

  还当是什么呢。祝允说得再晚一些,怕是都要愈合了。贺长情是真的很想大手一挥,说不碍事,可看着祝允近乎哀求的眼神,她终究还是心底一软,将手递了过去:“随便包一包吧,赶路要紧。”

  不出两日,贺长情和祝允二人就赶到了云崖城外。

  午后阳光正盛,遍洒下来的金辉给这样一座城池添了许多鲜活气,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乱。

  “我们先想法子进城吧。”而今城中依然是王书誉的人坐镇,贺长情远远看着,城门那里只许进不许出。便是如此,想要进去都很不容易。

  “不如我们就乔装打扮成来云崖做买卖的商人。利器兵刃先随身藏起来,或是暂且置在城外一个安全的地方,待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再出城来拿。”祝允顺着身边骏马的鬃毛,装作与人闲聊的样子,顺道提议了一番。

  “眼下的形势,只怕进去了,一时再难出城。刀兵也不能带在身上,不然光是搜身那关都过不了。我们只要把顾清川带回去,其余诸事,都别多管。”贺长情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还有腰间特制的束腰,幸好她早有准备,“进城以后,你跟紧我,别走散了。”

  一头钗簪在光下散发着一闪一闪的光亮,即便它们个个暗藏玄机,可贺长情还是留了空地,戴上了他送的那只簪子。

  祝允看清之后,白皙的面庞当即攀上几抹可疑的红云。不过眼下贺长情的心思全然放在了城门那里,并未发现他这里的细微变化。

  二人收拾齐整后,方才牵着马匹排到了长长的队伍当中。

  “大哥,你们来云崖都是来做什么的?”如今云崖城里乱作一团,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进城就先得搜身,出城则更是想都别想。可即便如此,城外的队伍依旧排得一眼望不到头。

  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穿的粗布麻衣,扛着扁担的那处衣裳磨开了线都未能来得及缝上一缝。贺长情注意到,就连他的手指甲里都是长年干活所留下的污泥,一看便知生活得十分不易。

  当然,莫说是他了,放眼望去,这些排队的百姓一个个愁眉苦脸,显然都没能好到哪里去。即便她和祝允特意换了身便于出行的简单衣衫,可放在这里都是十分扎眼。

  大哥抹了把脸,脸上的焦躁稍微被冲淡了些:“我就是这云崖的人,大家伙都是。看你们脸生,难道是外乡人?”

  贺长情听了这话,缩在袖口的指尖都没忍住微微抖了一下。如果他们都是云崖人的话,那待会儿进城可就难上加难了:“是啊,我们来做生意的。不过大哥,我看这进城的人多,可没有一个能出来的。你们这是出来了,怎么又要回去?”

  好在他们排在队尾,离着城门处的那伙官兵尚且还有段距离。大哥歪了歪身子,见无人注意这里,方才扭过来道:“妹子,听我一句劝,这云崖不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们快走吧。”

  “千里迢迢的,来都来了,无论成与不成,总得试试再说吧。”贺长情从前方收回视线,这大哥听话只听一半,她也只能把自己的问题再问一遍了,“听您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云崖现在可不是个好地方,怎么大家伙走了还要回去?”

  “哎,还不是打仗搞的。城里王将军发话了,每家每户,每日里都要至少出一人,男的就去北边的矿山开采搬运,女的就去南山上砍竹子伐木头。每日天还不亮就得出门,干得慢的,日落都不一定能回来。苦啊。”大哥说着,还将滑下来的扁担又往肩上提了一提。

  贺长情看到,筐子里被黑布遮挡着的正是一块块矿石。

  难怪这里排队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大包小包,贺长情先前还没当回事,只以为是进城的外乡人同他们一样带着的是包袱而已。

  如今一看,原来是王书誉干下的好事。谁能想到,他还小小年纪,却已有了如此劳民伤财的恶毒谋算。

  贺长情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祝允,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这些百姓们带着的东西是些什么。他面色冷硬,半天不发一言。

  “阿允,你找找我们还有没有什么散钱,别拿银子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的形势,只希望待会儿那些官兵里有几个贪财的,只要能买通人,便不愁进城了。

  由于这长长的队伍都是被派出去做工的百姓,搜查自然也就严不到哪里去。很快,就排到了他们二人。

  “你们的东西呢?”拦下他们的小兵粗声粗气,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

  “我们是外乡人,来云崖是做生意的。”贺长情抿了抿唇,俨然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

  “做什么生意!没生意给你们做,快滚!”这半天,几个官兵也看出了他们脸生,是这几日里从未见过的。因此,吵吵着就要来赶人离开。

  眼见着有不规矩的手就要碰上贺长情,祝允抢先一步迈出,将贺长情挡在自己身后,这才掏出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几串铜钱:“几位大哥,麻烦通融通融。”

  那些铜钱不算什么天降横财,可也足够他们吃壶好酒的,没人会与银钱过不去。几个小兵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把他们随着带着的东西一一搜查了,这才放了人进城。

  若说有哪里不顺利的,也就是他们被扣下的两匹马了。骏马在两军交战之时亦算是不可多得的资源,他们牵马进城,就好比是羊入狼群。

  总之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能舍点身外之物,以换顺顺当当进城,那也不算白白浪费。

  贺长情唯一庆幸的是,幸亏把他们的那匹马留在了先前的马贩子那儿。

  “主……”

  “嘘。”贺长情从身后隔空抓上了那只手腕,“这里比我想的还要严峻,先别回头,往前走。”

  只是,这城里如今被战乱害得处处民不聊生,吆喝叫卖的那是一个都没,大街上偶有些晃荡的闲人,也是看着城楼门那里,神情莫测。

  太阳光斜斜地自他们头顶照下,在脚下投出一片阴影。就在他们两人的影子上方,有个人形的黑影正在空中来回晃悠着。

  那是……

第91章 鞭打

  贺长情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那是什么鬼魂现身, 若是放在大黑夜里,她或许还会被吓一跳。

  可是眼下是青天白日,哪有什么怪力乱神。

  贺长情怔了怔, 一寸寸地僵硬着转过了身子。

  城门楼下,吊着一个只着一袭素白里衣的男人,面色苍白如纸, 身上好几处鞭痕淌下的血迹直直地洇透了衣衫。那本该鲜红的血迹如今不再鲜艳, 甚至发起暗来, 变成了一种死气沉沉的棕褐色。

  这在秋风里正兀自晃悠着的, 不是旁的,便是她这几日恨不能日夜兼程赶来相见之人。

  “顾,顾……”是顾清川。贺长情一时失声, 只有眼眶发热, 好像有什么东西几欲夺眶而出。

  这凶手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如此冷硬?

  人死便死了,可还偏偏要再添一把烈火,将顾清川的尸体吊在城门口示众,让他死了都不得安生, 不仅忍受着一日又一日的风吹日晒,还得受这许多明里暗里的宛如刀剑一样的视线。

  贺长情忽地就好后悔, 心内的五脏六腑都揪扯在了一处。

  若是早知, 早知会有今日, 她就不做那明哲保身的打算, 豁出去也要在一听到所谓的变节的风声时就赶到云崖来, 那么或许顾清川便不会死。

  不, 若是早知道, 顾清川与她告别那日, 她就一定会拦下要带兵出征的人。

  可现在说这些, 又有什么用呢。人,终究还是死了。

  贺长情忍着鼻头的酸涩,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阿允,我们……我们走。”

  她没想到,他们一进城就找到了顾清川的尸首。可是贼人其心可诛,偏偏将他的尸身悬挂在这抬头便见之处,如今云崖是对方的地盘,要想把人安然带走,她还得另想法子才成。

  祝允虽同顾清川没有什么往来,还私心将对方视作假想敌,可见了这样一幕,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嘴里苦得像是生嚼了黄连。

  连他这样的看客,心中都闷得像是压了块大石头,可想而知,与顾清川有着儿时情谊的主人得难过成什么样子。

  老天可真是不公,他们这一路就奔着顾清川而来,却在刚刚一进城就给他们上演了这样血淋淋的一幕。况且那顾世子光风霁月,又从不以权势压人一头,光是这份胸襟就已经强过世上很多人了。可偏偏,就连这样好的人也会无端丢了性命,可见是天妒英才,这才让他遭此大劫。

  祝允心头想了很多,直到贺长情在旁又催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只是他这边偏了偏头,刚要应声,目光就被不远处一个挎着菜篮子,坐在地上的老人家给吸引了过去。

  “主人,你看那边。”祝允用眼神示意贺长情顺着自己的视线看去。

  便见那菜篮子翻倒在地,洒了一地的白菜帮子和破洞的烂菜叶子,老人家虽然是摔倒在地的姿势,可是一双眼睛却和他们一样同样望着城门的位置。

  街道之上并无行人往来,可老人家却像是做贼一样地怕被人发现,好半天见四下里没什么人看过去,才敢偷偷抹泪。

  所以,这位老人家是在为顾清川伤心吗?

  贺长情和祝允走了过去,替老人家将一地的菜叶收拾干净,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篮子里:“老人家,那城门楼上挂着的……”

  贺长情不敢直接相问,唯恐招惹上暗处盯着他们的人,所以说到关键之处也就适时停顿了下来。

  如果眼前之人是真的在为顾清川的死状或伤心或感慨,那么总能透露点儿口风出来吧。

  “小点儿声。”老人家的眼睛里写满了畏缩和胆怯,她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方才凑到了二人的身前,“你们是外地来的?”

  两人点了点头,贺长情并不打算隐瞒,只回了一个是字。

  “你们跟我来。”像是怕他们二人不肯跟上,老人家弓着腰走出去几步后,还又招了招手,“来啊,随我来。”

  “主人,要跟上吗?”自打他们一进这云崖城来,祝允就浑身不自在。那些除普通百姓外明里暗里不怀好意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他们二人盯成个筛子不可。

  “走。”这云崖一时怕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且这个地方一抬头便能看到死状凄惨的顾清川,贺长情并不能保证自己再呆下去,会否露了马脚。不论怎样,都得先离了这地才是。

  老人家在前头领着路,三人一起钻进了一个逼仄的小巷子里,七拐八绕的,最终在一户楹联褪色的人家前停了下来。

  “这是我家,你们两个先进来歇歇脚吧。”

  贺长情和祝允两人也不推辞,径直跟了进去。最起码在他们眼里看来,这巷子幽深狭长,且处处都是市井的烟火气,比那城门附近的人间炼狱可是要强上百倍。

  “老人家,方才在街前,我不好多问。”落座之后,贺长情方才开口,“看您神情忧伤,是在为城门楼上挂着的那人垂泪吗?”

  “是。那孩子可怜呐,明明是朝廷派来平叛的将军,被姓王的那起子天杀的害了性命后还要悬挂在城楼上,日日受人鞭打。”

  日日鞭打?贺长情猛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边的祝允,见对方的眼底也是闪过一丝惊愕后,忍不住一再追问起来:“您是说,他们日日鞭打顾……日日鞭打那个将军吗?”

  “不是……不是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老人家的情绪竟是再也平稳不了,只痛心疾首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模样,活像死的是自家儿子一般。

  就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在为顾清川的死而如此难过,那他所经历的一切又会是怎样的不忍卒听?

  贺长情再不敢听下去了,她想逃,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了如此畏惧的心。可她又知道,她不能逃,不能躲。如果连顾清川死前遭遇了什么都一无所知的话,那他的冤情还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吗?

  这样好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因而,她用齿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瓣,才堪堪冷静下来。

  贺长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那口气在胸腔之中打了个转儿,再也盛不下更多之时,她才鼓足了勇气:“老人家,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将军的朋友。请您告诉我,您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吗?”

  “你是顾将军的朋友?”老人家眼中的泪珠紧跟着闪了一闪,竟是有些激动之情从面上浮现出来。

  其实照理说来,她理应隐瞒好包括身份在内的一切,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形成对他们最有利的局面。可看着老人家的一片关心与情真意切的难过又全然不似作假的样子,贺长情还是决定赌一把。

  就赌这一次,用真心一定能换得来真心。

  “是。我千里迢迢来到云崖,就是想接他回家。”贺长情索性站起身来,朝着老人家拜了一拜,“请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方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求您了。”别说是主人这样做,他个做奴隶的一定要跟着。光是城门处的一见,便足以在祝允的心头烫下一个永不会磨灭掉的烙印。

  他如今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贺长情,也是为了尽己所能地帮一帮那个九泉之下的魂儿。他太懂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了。

  眼看着两个人如此恳切,老人家连日来的憋屈才算是瞬间找到了出口。

  她猛地拍了拍大腿,竟是像大吐苦水一样地哭嚎了起来:“王书誉那个天杀的,他让手下的官兵强逼着我们这些邻里日日去给他挖铁石伐木头,每家每户若派不出人来,他们便当街砍杀。但若,但若每日出城门,就必须得,必须得……”

  “必须什么?”心头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贺长情感觉自己的耳边嗡鸣如蝉,直吵得她的头都在一阵阵地发晕,“他要你们做什么?”

  “谁要是出城门,就必须拿鞭子去抽打……去抽打城门楼上挂着的顾将军啊!”老人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给当场昏厥过去。

  “鞭……鞭尸。”怎么会是鞭尸?

  贺长情千想万想也不曾想到,顾清川身上的那些伤痕还有很多竟然是死后鞭尸的结果。

  这王书誉,真是好恶毒的心肠。不仅让顾清川死后都不得安生,让他堂堂一个国公世子受此奇耻大辱,他甚至还逼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于无形中成为他的帮凶,日日给那无人收尸的躯体再添新疤。

  “主人,你没事吧?”贺长情身形一晃,眼看着就有些站不稳要倒下的势头。祝允赶忙从身后将人稳稳地护在自己的怀里,他低头看着贺长情憔悴的小脸,惊觉原来人脸是真的可以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如纸一样的苍白的。

  他吓坏了,浑身都在打冷战。可他不知道自己怕的究竟是贺长情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还是因为方才他亲耳听到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