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她的话被狡黠的少年?打断:“啊,你不是累了吗,你睡吧?我帮你守夜。”
雪荔呆愣。
林夜低头,他忽然俯身过来,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跪在?她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恶意,也不是坏蛋。我们共患难,我对你一直很好。你应该看得出,我值得信任吧?”
雪荔心想:当然不值得信任。
但她没说出口,她要听听他打算做什么。
林夜说的是:“你病了,发着烧。我如果放任不管,这么冷的山夜里,过上一宿,你明天不要说大杀四方?,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我想、想……”
他结巴一下:“想抱着你睡,用衣服裹一裹你。人的体?温是可以传递,可以治病的。”
他满心紧绷,白皙面孔红如烟绯,眼中水光盈盈,紧张得舌头打结:“我真的不是想唐突你。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雪荔打个哈欠。
雪荔说:“好吧。”
林夜:“……”
他的一腔说服喂了狗,她压根不在?乎。
少年?唇角动一动,到底没再说话,而是轻轻挪过去,将?她抱入怀中,用自己?的外衫包裹住她。
当少女被他搂在?怀中时,林夜登时忘记了那所?有失落。她乖乖地在?他怀中闭上眼,睡前叮嘱他:“两个时辰后叫我,我要去杀人。”
林夜喉中轻轻“嗯”一声?。
他用手轻轻盖住她眼睛。
她的睫毛和脸颊蹭过他掌心,他低头目不转睛,一动不动,逼迫自己?“四大皆空”“不生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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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在?黑暗中出着神。
他一直在?沉思,又时不时低头瞥她睡颜两眼。
入睡的少女和平日?一样安静,睫毛纤长唇瓣嫣红,鼻尖呼吸蹭着他手心,又轻又暖。他的心漂浮不住,只遗憾,无?法看到那双灵气满满的杏眼。
她说她要去光州……
林夜屏着呼吸,用手背抵到她额上,试探她的体?温。
她说她要去光州见非见不可的人……
林夜抱着她,试图用体?温带给她温暖。他在?寒夜冷风中聆听自己?心动之声?,宛如骨裂玉碎,宛如夜昙花开。
她说她要杀光那些人,她是在?保护他……
林夜听着洞外的动静,又低头观望少女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但他的笑容下一瞬又凝住,有一种与骨血筋脉撕扯完全不同的痛感?,如冰霜一般覆来。
那冰霜寒意沁满他心房,让他心头沉沉跌下去——
明日?过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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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这一觉,又梦到了师父。
她梦到了自己?十?二?岁那一年?,玉龙第一次派她出山执行任务的那一天。
那一天,山中只有雪荔和师父。
帘拢之外,年?轻的杀手们恭敬等候,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好奇着楼主将?要交给他们的小妹妹,是什么模样。
入梦的雪荔站在?一旁,知道他们必然会失望。
他们会失望于小雪荔的残忍和无?情,惊骇于小雪荔的奇怪与另类。
但是这个梦境中的年?轻杀手们是不知道的,十?二?岁的雪荔也不知道。
女孩儿在?帘拢内站着,看玉龙为她整理?好包袱,将?一件件吃的用的物件,塞满她的小包袱。
玉龙叮嘱她:“不要和别?人一起玩,他们的话你也不要接。”
雪荔无?所?谓:“哦。”
玉龙面容清雅,气质高邈若云似月。即使?在?梦中,雪荔也无?法看清玉龙的面容。
玉龙在?她面前俯下身,冰凉的手抚摸她面颊:“大家笑的时候,你跟着一起笑。大家伤心的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哭。总之,不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雪荔:“哦。”
玉龙:“还记得我教你练习各种表情吗?高兴的,伤心的,烦恼的,生气的……下山后,你也不要忘记,每天对着湖水、镜子练习。你要记住这些表情,这些情绪传递着世人的感?情,会暴露他们内心的缺陷,而这就是杀手一击必中的机会。”
雪荔仰起头。
雪荔乌漆漆的眼睛望着师父:“这些表情我本来也有,只是我现在?没有了。你一边用药剥夺我的情绪,一边又要教我学?习他人的情绪。可是如果我自己?有情绪的话,我不就能轻易看懂,不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非常麻烦地去学?习了吗?我现在?像个木偶一样,模仿别?人,还四不像。”
在?雪荔真实的记忆中,这一天应该无?风无?雪。但在?雪荔的梦中,猝然飞起的风雪模糊了师父的神色。年?幼的女孩儿如何睁大眼睛,也看不清玉龙。
只能听到玉龙的声?音,只能感?受到玉龙落在?她颊上的冰凉双手:“你要学?成‘无?心诀’,就得这样。你想小小年?纪成为武功最强者,就得这样。这世上高深的功法没有捷径,想打破年?纪的限制,就得付出别?人舍不得的代价。
“你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雪荔怎么会后悔呢?
她虽然没有天下第一的梦,可是师父有,那她就有吧。十?二?岁的她已经渐渐没太多感?情,她又哪里还有“后悔”这种情绪呢?
雪荔问:“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玉龙俯眼望着她。
玉龙慢慢回答:“我永远陪着你。”
少女便无?所?谓:“那我永远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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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倏然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
她心跳有些快,应当是梦境带来的。
她心中那泊死水一般的湖,涟漪荡得她心尖微抖,而她茫茫然地想到:骗子。
说永远陪着我,但你失信了。
你既不要我这个弟子,又死在?了我回山找你认错的时候。
为什么呢?
我没有后悔,你先后悔了。因为你会后悔,而我不会吗?我做错什么了吗,因为我忘了吃饭,杀人差点失手吗?可我还是杀了啊,我还是赢了啊。
还是说,你真正后悔的是,你想要宋挽风那样的徒弟,不想要我了呢?
“阿雪?”
小公子轻柔又如洌冽清泉一样的声?音,缓缓流入她心湖,拂开那片片让人不宁的涟漪,将?生气一点点注入其中,让她周身暖融融。
雪荔发着呆,迟钝地反应过来:爱救人的小公子在?给她输送内力;自来熟的小公子管她叫“阿雪”。
她不叫“阿雪”。
但是雪荔不想说话。
林夜明显感?觉到,睡一觉醒来的雪荔,又变得冷漠了。
他手试图碰她时,她扭头躲了一下。他有点尴尬:“我想看看你还烧不烧。”
雪荔没回答。烧不烧,都影响不大。
雪荔抓住匕首,问:“什么时辰了?”
洞中光仍很暗,林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她。她还被搂在?他怀中,而她坚定地推开他,他的黑色外衫从她身上脱落,搭在?了他膝头。
只着中衣的少年?跪坐安然,苍如月下薄霜。
他看着自己?的外衫被丢在?稻草上,动也不动,仍微笑:“你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不睡了吗?”
雪荔摇头。
她爬起来:杀人更重要。
杀不掉这些人,这些人可能反杀回来。
雪荔要朝外走?,林夜拦住她。他要碰她手时,又被她躲开。
林夜轻轻地笑一笑:看来昨夜她那么乖顺,是病得糊涂;如今天还没亮,她清醒了一些,便不想和他如何了。
可他……
林夜一点点捡起自己?的衣衫:“等一等,我叮嘱你两句,告诉你那些人的人数,用过什么招。这样,你会容易些。”
雪荔想了想,坐了回去。
她靠着石壁,听少年?解说。
她盯着他有些湿润的眉眼,但是他抬头时,她又移开目光。他再一次低头讲说时,她又偷偷看他。
天光乍破,万籁静中,微有亮光。
短暂的微妙暧、昧与长久的纯真美好同时存在?此间,像流水一样环绕着懵懂的少年?们。
林夜说完了这些,咳嗽两声?。怕被人发现,他捂住唇,指缝间好像有渗血,他将?手背到身后,朝她仰头笑了笑。
他又虚弱,又顽劣。
林夜慢悠悠道:“好啦,我都讲完了。你记着这些,拿着我送你的匕首,去大杀四方?,来护我平安吧。”
雪荔本要走?,但是他刻意将?一句话中的某几个字咬得很重。
雪荔抬头。
林夜重复:“我送你的匕首。”
雪荔:“……”
她低头,看向自己?握在?手中的那把非常好用的水果刀——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
因为太好用了,她一直在?用。
林夜好似洞察她的想法,哼道:“当然好用啦。我的东西,有不好用的吗?就算一把小刀,那也是天山陨铁锻造出来的,是我祖父亲自给我请回来的。”
雪荔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