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雪荔垂着眼,眼中波光盛着水,像流沙一样。
林夜伸手掬起,托到她眼睛下,她的眼波,似要从林夜指尖散去。
他?听到雪荔轻声:“因为……生?而无罪。”
--
凡人生?而无罪。
人生?漫长,千万条路通往千万个未来。千万种可能中,总有雪荔的一条路吧。
她的存在,是?否毫无意义?
她从雪山下来,孤零零地在人间行走?。不?知何往,不?知何归。尘世越来越枯燥,但林夜的血,唤醒她的感知。
雪荔睁开眼,看向这个于她来说陌生?无比、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人间。
没有人回望,没有人同行,人间的雪,漫漫然,已在她身?上覆盖了十八年。
人生?于世,不?应毫无意义。
如果可以救师父,如果参与师父的故事,如果弄明白师父为什么死……这条漫漫人生?路,对雪荔来说,是?否终于有了路径?
她想走?过去看看。
--
后半夜雨停,廊下只有“滴答”水声。
粱尘闷闷地坐在湿漉的廊口?台阶上,听着雨声。
他?体魄健康,无论如何淋雨也不?会生?病。但他?想,昨夜吹了些风,姐姐可能要病了。
昨夜那道巴掌,让姐弟二人之间出?现了裂缝。
陆轻眉让他?有本事再不?要回去、再不?要依靠陆家,而他?也任性无比地说再也不?回去。之后,陆轻眉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粱尘心中懊恼,他?才和姐姐说一会儿话,便好像吸走?了姐姐身?上的所有血。
陆轻眉何其决然,她分明看到了弟弟的后悔,但她掉头走?入雨中,伞也不?撑。
她踩入泥水洼中,将粱尘扔掉的长生?结捡起来。她走?入廊下,幽静光中一盏灯笼摇晃,侍卫们跟上她。
她再未和粱尘说一句话。
此时粱尘坐在黎明的廊下风口?,离院门只隔了一道墙。
他?耳聪目明,听到一道墙外传来的马车吱呀声,那应当是?陆轻眉的马车。
她要走?了……
粱尘呆呆地坐着,听到一声少女的咳嗽。
一道粉红裙裾从廊柱后冒出?来,还有一双靸鞋。“哒哒哒”,靸鞋踩过湿漉漉的台阶,犹犹豫豫地跳了上来。
紧接着,明景的眼睛,从柱后探了出?来。
粱尘立刻别过头。
明景好自?来熟,毫无自?觉地朝他?露出?笑?容,走?了过来。
明景:“我有东西给你。”
她背在身?后的手伸出?,递出?一方?矮长的乌木匣。粱尘怔了一怔,明景朝他?不?断眨眼睛,示意他?接过。
粱尘狐疑:“你给每个人带了礼物?”
明景嘿嘿笑?,笑?而不?语。
粱尘心想:这个怪公主,一点也不?像公主。是?了,她当然不?是?。西域朱居国的小公主,当然没有大国之风,他?不?应该要求她什么。
粱尘打?开匣子,心中腹诽瞬间消失:
昨日雨,今日阴,廊旁树丛簌簌被吹得朝下洒水,像落汤鸡一般。而树丛旁的廊口?,少年手中的乌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枚长生?结。
是?干净的、叠得齐整的长生?结。
昨夜他?分明把长生?结扔在了雨地中,让长生?结溅上了泥水。
明景小声:“我早上练功,在院中遇到你姐姐。她带着很多?侍卫,似乎要走?了。我跟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就让我把这个给你。”
明景问:“你和你姐姐吵架了?”
粱尘握着长生?结的手微微一抖,心脏痛得猛然一缩。
姐姐如何把长生?结弄干净的?她又不?习武,没有内力?可以烘干物件。她那样傲慢,必然也不?会假托仆从之手,她……
明景站在粱尘身?边,想了想,说:“我也有很多?哥哥。”
黎明为少女的眼眸渡上一重盈盈浅光:“我是?扶兰氏王庭最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七个哥哥了。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我出?生?后,我阿爷格外宠爱我。哥哥们经常捉弄我,我转头跟我阿爷告状,我阿爷就打?他?们……”
明景轻轻叹口?气:“扶兰氏王庭被火烧的那一夜,霍丘国的马蹄踩入我们的王座。我二哥哥死在了马蹄下,三哥和五哥去为他?报仇……那一夜,火好像怎么也灭不?了。”
她低头,轻轻拨一下自?己这身?大周的裙裾,语气不?见哀伤,有一种大恸之后的麻木:“我七哥哥把我藏到圣主庙里,说霍丘国和我们一样信仰圣主,必然不?会烧圣主庙。后来,我跑出?去的时候,看到了七哥哥被烧焦的尸体,就在圣主庙门口?,他?抵着门。”
粱尘抬头看她。
他?眸中惊讶,一时无措。
之前他?虽然知道她遭逢灭国之难,但他?从没有实质的感受。此时她说起,他?才想到,她也不?过十几岁啊。
明景朝他?露出?笑?容:“我是?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哥哥姐姐,都是?一样的。有时候很凶,有时候很好。时间像沙子一样流走?,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呢,陪在身?边的,可能只有那么点儿血亲了。”
明景道:“我的哥哥们应该不?在了。我好羡慕你,你还能和你姐姐吵架。”
粱尘蓦地握紧手中长生?结。
明景在旁催促:“去见她,去追她啊——”
粱尘跳起,像是?初初睡醒一般往外跑。
跑到一半,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来抱一下明景的肩,大力?地握了握。明景惊讶笑?,粱尘:“我、我回来再说——”
粱尘攀上墙:“姐姐——”
长巷幽深,陆轻眉坐在车中。
她发了低烧,神?智昏昏。然而此地不?欢迎她,天未完全亮,她便驱车离开。
清晨风好凉。
也许并不?凉,只是?她病着,才觉得这样冷。
陆轻眉拢住自?己的肩臂,忽然听到模糊的少年声音从后方?传来:“姐姐,姐姐——”
那像是?她的幻觉。
她出?神?一会儿,仍能听到那道声音,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陆轻眉心跳猛快,掀开车帘,朝后望。
粱尘在深巷中奔跑,追着马车而来。
他?踩在水地中,泥洼弄脏衣摆,发尾甩在半空中,又黏糊糊地沾上脸颈。少年勇猛,跑起来,像一只豹子。
他?追得气喘吁吁,看到车帘掀开,他?便停下了步子。
他?亦有踟蹰。
陆轻眉冷淡回望。
半晌,粱尘深吸口?气,朝那渐驶出?巷子的马车高?喊:“我就是?要做一把剑——
“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
“等我成功了,我回去找你。你好好吃药啊……”
陆轻眉睫毛轻轻颤,手指搭在车帘上,微微瑟缩。
她重新回到车中,垂着眼,心中慢慢想:良辰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争名逐利,不?肯俯首看尘埃?
父亲劝过她,陆良辰也劝她。她想为陆家搏一个更好的未来,她错了吗?
她此时依然不?能理解粱尘,但是?陆轻眉想,她有一件事可以做:先帮粱尘瞒住家里,不?要让陆家人打?扰他?吧。
而她,要先去查霍丘国的情报了。
--
黎明时分,林夜那间塌了床的屋舍中,林夜依然和雪荔对峙。
雪荔用发带,将林夜绑在塌了的床柱上。
林夜被她绑了一夜,昏昏沉沉。雪荔像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坐在一旁,盯着他?看。
林夜手背在后方?,碰到自?己的发带。
他?尝试着解绳子,抬眸间,看微弱天光照入窗棂。烛火早灭了,浅浅的白光落在雪荔身?上。
她目不?转睛。
林夜迟疑一下,说:“阿雪,你是?不?是?……不?开心?”
雪荔怔住。
她问:“什么叫‘不?开心’?”
林夜惊讶她对感情的无知,到了这般境界。但他?心中大约有数,他?此时需要麻痹她,让她注意不?到自?己在解绳索。
林夜便想一想:“就是?,心脏沉沉的,往下压,提不?起劲头。看到我,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看着我,唔,想打?我一顿,掉头就走?。”
雪荔轻声:“我不?会掉头就走?的。我想要你的血呢。”
林夜沉下脸。
雪荔则垂下眼,手指摸到自?己心口?。
她摸着砰砰的心跳:原来,一夜的情绪起落,这种没办法的感觉,就是?“不?开心”。
那她不?开心好久了。
雪荔又问:“那么,什么叫‘开心’?”
林夜随口?胡诌:“就是?看到我就心脏跳得很快,整个人飘飘然,很想和我说话,很想搭理我。唔,不?会捆绑我,不?会欺负我。开心的小娘子呢,是?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的……”
雪荔抱着膝盖。
她坐在角落里,听着他?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