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晨灯
她替楚懿夺这面旗,并不是想利用此机会去骗来楚懿的相信。而是想弥补他们十一岁的遗憾与误会。
没过多久,映入眼帘一道接近垂直的陡坡,山石深深嵌入土中,周围荆棘丛生。此时圆月高挂枝头,恰好为她照亮了一段路。
踩上第一脚的时候一切顺利,可当腿稍稍抬高,往上踩第二脚的时候,所踏的石头陡然从土中松弛,容今瑶一个不稳,在坡尾滑倒。
容今瑶用手扶着山壁,慢慢的、缓缓的爬,在凸起的石块上轻踩,之后再把重心落下。
一步又一步,豆大的汗水和脸上的泥土血迹混成一团。容今瑶微微扬起的脸庞惨白如霜,一头乌丝乱得松散,眸子却清澈透亮,像是楚懿扣在她肩上的手一般,坚定有力。
另一条林径山路,同样被颠得想吐的方云朗忽然摇晃起陆玄枫的肩臂,手指着山顶,道:“哥!旗子被子瞻哥他们夺走啦,你输了!”
……
静夜沉沉,月色溶溶。
楚懿抬起手腕,顺着月光看着上面漂亮的包扎结,眼神专注认真。透过这条巾帕,一些往事如同藤蔓,缠绕在心口。不动声色之余,还有好奇与不解。
他倏尔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新雪初霁,凌云堂的学生们凑在一起看烟花。他意兴阑珊地退出人群,转头立在屋脊之上赏月亮,却不小心撞上一桩“趣事”。
少女身披雪白温襦,领上缀白缎绣梨花纹云肩,浅粉色的裙摆摇晃起来像是蝴蝶落于树梢。
她笑容满面,看似娇痴,却点燃了一串鞭炮无声无息扔在了江天凌的屁股后面。鞭炮声与烟花声在日暮苍穹中炸出一道亮光,江天凌疼得直叫,容今瑶转瞬融进人群里,跟着众人一起笑。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缓缓抬头看着月亮笑,笑容清淡,然而却在扭头发现屋脊上有人时,突然止住了。
二人对视了良久,还是楚懿率先偏开了眼。
那时候他对容今瑶与江天凌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也没心思去猜。只是单纯认为容今瑶乖巧无害的外表之下,藏着不会任人宰割、甚至是乖戾的骨气。
没想到事实会是如此。
这么多年,是不是哪怕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有可能并不是真实的容今瑶呢?
他所以为的虚伪面具,也可能只是一个妙龄少女的保护色。
心头有莫名情绪一瞬间掠过。突然,楚懿瞳孔紧缩,察觉到有人接近,他立刻起身贴在石壁的边缘。
脚步声渐
渐清晰,楚懿屏气凝神,眉眼淡漠充满杀意。只待看清来人是谁,却没想到下一刻,凌乱的、毛茸茸的脑袋从泥坑上方探了过来。
“楚懿?”有人轻轻喊他。
楚懿一顿,抬脚从边缘走到中间,望着来人的神色,平静又不解:“不是叫你下山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头发乱糟糟的不说,灰突突的脸完全分辨不出来她是谁,斑驳泥印和血迹结了一层痂,淡绿的衣裙此刻与他这玄黑骑装有的一拼。楚懿记得她离开之前,还没有这么狼狈啊。
“我?”她忽然狡黠一笑。
楚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慢慢的,心却陡然间风起云涌,吹乱了心内一片荒原。
容今瑶把右手从背后拿出,手上攥着陇首云飞的旗帜,鲜艳、通红。
少女的笑明媚如朝阳,让这寂寂黑夜灿然生光。容今瑶看着他道:“我去给你夺旗了啊。”
烂漫馥郁的芍药开遍京郊山野,傍晚吹来了一片清香,而楚懿就在这绵长的沉默中,清楚感受到自己耳边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咚咚的心跳声。
第13章
翌日,晨雾凝露将京郊山林唤醒,澄澈明净的云影之下,白鹭展翅飞过,慵懒地亲吻和煦春风。
春花凝羞,春风温柔。清新的雾气中,有美人沉睡。只不过,那个倚在粗壮古树旁的美人蜷缩成了一团,轻薄的纱裙在夺旗时刮出好几个洞眼,隐隐若现一片雪白肌肤。山里夜间微凉,她只能以彩旗挡风,依靠郁郁葱葱的树叶遮住晨露水滴。
许是夺旗太过疲惫,又或者是了却心中惦念后情绪舒畅,昨夜容今瑶甫一阂目,很快就睡去了。
这一觉她睡得浑浑噩噩、头晕脑闷,整座山林恍若压在了身上,极强的压迫感与窒息感骤然而至。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见到了母妃。
母妃名叫叶欢意,欢意宫正是因她而建,当时只因她一句“喜欢清净”,皇帝便择了一处僻静但生机盎然的地方独造宫殿。这是帝王史无前例的偏爱,因此许多朝臣直呼她是祸国妖妃。
叶欢意很美,如深谷中的幽兰,千秋无绝色。眼如水杏,眉若春山,除却那些娇俏柔美,她骨子里更是有一股文人才有的书生傲气,娴静看书时如花照水,就连生气也是让人心欢的。
可惜皇宫让她变成了笼中雀,无论什么国色天香,经历那些事后都会被蹉跎殆尽。
容今瑶很喜欢母妃,可是母妃好似并不喜欢她,甚至说得上厌恶。
夜晚,天地间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北风呼啸。月光透过窗牖照亮欢意宫的偏殿,雪粒从窗缝边缘渗入,落入殿内时迟迟不肯融化。
这处偏殿,与外面的冷寒不相上下。
女童缩在角落里颤栗不已,只能靠嘴中呼出的哈气取暖,面颊与眼眶皆通红如霞。唯独晶亮的一双眼睛,眸光炯炯,一直隐含期冀。
殿门被推开,风雪交织涌了进来,寒意袭人,刺骨得疼。
“母妃!”容今瑶从角落里爬了起来,兴冲冲地跑向门口女人,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须臾之间,女童失落垂眼,却还是乖巧地问:“母妃……您又与父皇吵架了吗?”
每次父皇来欢意宫寻母妃,母妃都会将她扔在此处。他们二人之间总是争吵,严重了还会动刀见血。容今瑶曾听宫人说:叶贵妃为了离宫,夜夜以死相逼,陛下便命嬷嬷们昼夜不歇地监视她。
今晚,叶欢意毫无例外又一次寻死。不过这次,她是想和皇帝同归于尽。
容今瑶扬起小脸,试探地伸出冻到僵硬的手,牵住了叶欢意,小心翼翼地说:“母妃,昭昭好冷,今夜可不可以和母妃一起睡?父皇不喜欢昭昭,每次来欢意宫从不见我,我……”
“你闭嘴!”叶欢意吼出声,理智尽失。灵魂与**被囚禁在这座宫殿内,每时每刻都在撕碎她的情绪。也由此,娴静面容变得狰狞:“我叫你闭嘴!听到了没有!”
叶欢意立在白茫雪色之中,月光照着她偏冷的眉眼。她的眼神明晰可察,是嫌恶与憎恨,她猛然挣脱开容今瑶的手。一个趔趄,小女孩儿身形一晃,踉跄数步,仰面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对不起……”容今瑶疼地呲牙,但她没哭,还是笑着看叶欢意:“母妃,昭昭错了,昭昭再也不说了。”
泪水挤压在眼眶,分明润湿了她的视线。可容今瑶怕自己哭出声会招来更多的厌烦,索性就忍着,从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为什么笑?”叶欢意忽然道。
容今瑶的笑容登时僵住,呆呆地望着她。
叶欢意宛若提线木偶一般,走到容今瑶跟前,顿顿地问她:“你为什么和我长着相似的眼睛?你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世上?你为什么不去死?”
三连发问,容今瑶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呜咽两声:“死……?”
母妃……想让她死吗……
下一刻,叶欢意自袖中掏出刺杀皇帝未遂的那把匕首。她高高挥起,凝视容今瑶的木然神色,冷冰冰重复刚才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死?”
刃随腕动,疾如电闪,锐锋直指容今瑶的双目。
容今瑶肩颤难抑,唇色苍白若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想要尖叫的声音哽在喉中。那一霎那,她甚至妥协地闭上了眼睛。
最终,刀尖堪堪在瞳孔的咫尺之遥停下了。
叶欢意也在颤抖,瘦削的身体薄如枯叶。她似乎没意识到容今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反而一直将她看作是“那个人”的血脉,是屈辱的证明。无边恨意,也尽数留给了央求母爱的女孩。
她……做了什么?只是一个孩子啊!
叶欢意手足无措地后退,丢下刀,转身跑出偏殿。
容今瑶徐徐用双臂环住自己,把头深埋进缝隙中,后知后觉地哭。她在这边泣不成声,叶欢意在另一边将瓷瓶、花盆尽毁。砰然闷响与清脆碎裂交织于耳,还有叶欢意失控的崩溃尖叫,无一不让容今瑶心胆俱裂。
在这片刺耳尖啸之中,忽闻一少年声音穿插其中:“容今瑶,醒醒。”
对方喊着她的名字,明明不含温情,平淡无奇,却总是能抚平她心中的焦躁。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冽若泉,甘爽入脾,间杂一些漫不经心与慵懒。
是楚懿的声音。
容今瑶闷闷地嗯了一声,从嗓子里溢出虚弱的颤音:“楚……懿……”
她急切地在痛苦梦境中奔逃,挣扎不已。直至山林中箭雨骤然袭来,箭镞迫睫,几乎及于她的眼睛!
容今瑶霍然睁眼。
白昼的光辉颇为眩目,容今瑶初启瞳眸,则见一片虚白之景,万物皆披银纱。渐渐的,视线清明起来,容今瑶迟疑地低头,一只手臂正横于眼前,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喊了她。
容今瑶有些迷蒙地直视屈膝蹲在身前的人。
楚懿也在回看她:“容今瑶。”
见人醒来,悬停在她额头上试探体温的手自然地放了上去。微凉的掌心触及皮肤,稍微让容今瑶清醒了些。
他道:“你得了风寒。”
密林幽邃,疏光漏影覆于二人身上,微薄的暖意渐渐融化她内心的冰寒。容今瑶眼睫一动,随即低下头,心里侥幸的想,还好只是一场梦。
她舒了一口气,忍着四肢的酸疼无力,准备直身站起。然而楚懿不为所动,依旧欠身半蹲,目不转睛注视她靠近自己。
容今瑶就这么撞进了楚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
楚懿沉吟片刻,神色有些怪异,问道:“你做梦了吗?”
这一晚,楚懿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总之就是没合眼。
清浅的呼吸在安静中被无限放大,好似战鼓号角在耳畔边放肆狂啸。慢慢的,少女开始断断续续说一些奇怪的梦话。
这让楚懿不得不怀疑:“你梦见有人要杀你?”
“咳咳……咳……”闻言,容今瑶心里一惊,遂干咳起来:“没有啊……我是因为漠北人的刺杀,后怕而已。”
楚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上挑,像是故意逗弄:“你刚才喊我名字了,该不会梦见是我杀了你吧?”
“怎么可能?”容今瑶下意识反驳。见楚
懿含笑望着自己,她又话锋一转:“喊你名字当然是因为在乎,我梦见我们即将要成婚了,可不得激动一下?”
“……”
楚懿静静地注视着她扯谎。
半晌后,他兀自笑了笑,不打算拆穿她的谎言:“算了,今日先放过你。你起了风寒,还是早些回京吧。”
原本喧闹、声势浩大的京郊山林,第二日只剩下容今瑶与楚懿二人。
昨晚白羽军副将慕昇在听到禁军传话后,马不停蹄地将山下封锁。陆玄枫回到幄帐处知晓了来龙去脉,又统领禁军依次查在场人的来历,果真抓住了一些未明身份之人。
尽管未查出谁才是幕后之人,但皇帝的安危为首位,斟酌之下还是选择连夜返京,只留下白羽军在附近暗地蹲守。
至于未曾出现的容今瑶与楚懿,慕昇急得团团转。反倒是年纪尚小的方云朗给他一顿开解,生怕有人破坏哥嫂二人的单独约会。
一人在土坑里望月,一人在树边晕睡的约会。
走到拴马的地方,容今瑶身子发虚、头也昏沉,弱态宛然扶风弱柳。她忽而忆起自己颠簸之后的呕吐,恐重蹈覆辙,便抬头同楚懿商量道:“你慢一点……”
话音还未落下,楚懿遽然捞起容今瑶的身子,把她置于鞍上。紧接着,在容今瑶想再次开口时,他已稳坐其后勒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