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晨灯
她怔然望着那处货架,失神半晌,直到叶凛的声音出现:“小六姑娘。”
容今瑶恍惚转头,脱口而出一句:“嗯?表……”
“啪”的一声,脑海中紧绷的弦在意识深处突然崩断,让人从混沌中惊醒。蓦然回过神来,容今瑶又及时收口,颔首道:“叶公子。”
叶凛站在桌前,神色微动,头颅侧对着容今瑶,没注意到容今瑶的尴尬。紧接着,后面又传来一声女孩的嬉笑:“表哥!让
我逮到了吧!”
她顺着叶凛的视线看去,穿着碧罗裙的宋昭儿蹦蹦跳跳,一脸好奇地下楼。女孩跑到叶凛身边,挽起他的手臂,有些占有似的依靠着他。
宋昭儿打量容今瑶,话却问向叶凛:“这不是那日琼衣阁的姑娘?你们怎么认识的?”
叶凛道:“偶然碰见。小六姑娘今日是来给姑姑送文集的,姑姑呢?”
宋昭儿回头望了一眼,耸了耸肩,责怪道:“娘本来就不爱见生人,你还非给她搞什么劳什子文集。她在屋里戴帏帽,应该马上就下来了。”
叶凛:“是姑姑喜欢啊,你连你娘亲喜欢什么都不关心。”
宋昭儿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哼笑道:“娘亲最喜欢的是我,哪里是什么文集。”
兄妹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就像是一把利刃插入容今瑶的心脏,她甚至还保持着微笑解答宋昭儿的疑问。
三人聚在楼下闲谈,不过多数都是在听宋昭儿与叶凛说。不一会儿,楼梯处缓缓走下来一个女人。
“阿凛,你说的那位姑娘可来了?”
容今瑶听见女人的声音,蓦地站起身,手心微微湿润。她抬了抬手,似乎做好了准备拥抱母妃的准备。
叶凛拉过宋昭儿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的方向,以此露出容今瑶的身影。他回答:“这位便是。”
容今瑶看着女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只是当叶欢意停在自己面前时,却并不是她预想中的反应。
女人温和道:“多谢姑娘的文集,只是姑娘就这么将典藏文集赠予我,是否还有其他的要求?”
四目相对,容今瑶愣怔在原地。
想象中母女重逢后的感动、悲怆、拥抱……都没有。叶欢意平静如常,就像是与陌生人初见,疏离、礼貌。如果说有什么情绪,那也只是感谢。
容今瑶神色怪异,惹得宋昭儿不满地嘟了嘟嘴:“什么嘛!怎么都不回话啊?”
“昭昭,不得无礼。”叶欢意伸手拍了拍宋昭儿的额头。
容今瑶眸光轻颤,感觉周遭的空气变得湿冷起来。
叶欢意打扮得朴素,却也难掩娴静。声音同小时候面对容今瑶时的嘶哑暴怒不一样,现在更加平和、温柔,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她又问了一遍:“姑娘?你这文集赠予我,是否需要其他回报?”
无力与绝望像是一把枷锁,牢牢扣在容今瑶的心口。
母妃……不认识她了吗?为什么毫无反应?是不是母妃离开的时候自己还年纪尚小,如今长大,面容变化比较多,一时之间认不出来?
可分明每个人都在说她的眼睛很像母亲,与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连父皇都这么觉得,为了避免想起往事,所以干脆不见她!
容今瑶感觉自己的每一寸呼吸都在叫嚣着疼痛,她亲手把文集递给叶欢意,故意露出手腕上的五色丝绳索,试图唤起叶欢意的记忆。
可是毫无反应。
容今瑶盯着她看了很久,末了,有些苦涩地弯了弯唇:“文集相赠,只赠与最合适它的人。我觉得夫人就是,所以不需要回报。”
她声音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右手撑在后面的桌角,尽力稳住自己的身子。
叶凛下意识想去扶,“小六姑娘,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容今瑶摇了摇头,躲开叶凛的手,“我没事。”她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既然文集找到了它的主人,那我就先走了。”
对面三人都觉得眼前这姑娘好生奇怪,她双肩微微内扣,转身的速度十分匆忙,步伐也急促不稳,似乎急于逃避着什么。
少女的身影被沉郁所笼,显得格外寂寥。只是她走到门扉,不知想到了什么,回眸一顾。
店内一隅,是深沉的阴影,而容今瑶站在门口,身沐暖阳,光明熠熠,距离将他们分割成两个世界。
容今瑶又变回最初温软随和的模样,她声音轻轻,“我想问问夫人……在上京城内,可有让你舍不下的人或事吗?”
叶欢意沉默看着容今瑶,指节微扣,指尖没入肌肤而不自觉。
良久,她微微一笑,开口,只二字。
“没有。”
第21章
一眨眼到了端阳节。
上京城的家家户户都被端阳节的气氛所笼罩,一大早便开始清洗粽叶,挑着糯米红枣包粽子。商贩们也摆出了各式的摊位卖五彩丝线和香囊,归路桥附近挤满了人,或站在桥上,或挤在岸边,只为观看午后的龙舟竞渡。
白羽营训练场上空无一人,平日里刀剑相碰的声响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静谧盈耳。营房内外少了许多喧嚣,兵士们要么休沐回家与亲人团聚,要么约上三两好友去街市吃酒。
营帐内,楚懿拿着一块白布,站在兵器架前擦剑,动作不急不缓。
这时,门帘被人拉开。
“听说这几日你都没回国公府。要么彻夜练剑,要么点灯熬油处理公务,有心事了?”陆玄枫信步走了进来,一身禁卫公服包裹着高大的身躯。他倚在一旁,静静看着楚懿。
楚懿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见他沉默,陆玄枫身子挺起站直,沿着帐内边缘,百无聊赖地走了两步。至桌前,垂眼看见地面上摆着两坛酒,还有燃尽的遗梦香香灰。
“不会是因为六公主吧?”陆玄枫故作无意的试探道。
他端起一坛酒打开,闻了闻刺鼻酒气,道:“一向不喝酒的小将军,却因为六公主借酒消愁,看样子是真有心事。”
陆玄枫目视楚懿。
楚懿终于给了些反应。
他把剑插进兵器架,回身向着桌前走去,夺过陆玄枫手里的酒,“我宿在军营、喝没喝酒,跟她有什么关系?”
楚懿嗤道:“这是雄黄酒,营里面新兵亲手酿制的,本想着今日是端阳节,两坛都给送给你。既然是我借酒消愁,那陆统领就无福享受了。”
说罢就要将两坛雄黄酒收起来搁置。
陆玄枫将楚懿的手拦了下来,妥协道:“得了。”到底是他眼界窄了,还以为楚懿会因为感情而愁眉不展,“你又不会喝酒,放你这儿也是浪费。”
按理来讲,行军作战出征前会喝壮行酒,胜利之后开怀畅饮更是常事,只是楚懿同别人不大一样。平日里腹黑心机、和煦明朗的小将军,实际上是个“一杯倒”,且喝醉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
楚懿也对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所以几乎滴酒不沾,常拿“时刻谨慎,保持清醒”做借口。
陆玄枫无奈摇头:“不过话说回来……”
楚懿看他一眼。
陆玄枫握拳掩唇,轻咳两声,眼神里露出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一本正经复述道:“方云朗跟我说,某人在看到六公主同其他男人在一起后,嫉妒得厉害,就差提刀砍在桌子上。不仅虐待一个小男孩的身心,还暴怒翻窗去堵公主。再然后……”
再然后……
闻言,楚懿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凝眸,打断道:“你这说的是哪门子事?”
那些风月传闻之所以在皇宫中传的这么厉害,方云朗的嘴功不可没。凌云堂读书的学生身份都不容小觑,除了公子王孙就是膏粱子弟,保不齐都会将方云朗的话添油加醋告知父母。一传十、十传百,倒显得他们真有一段爱恨情仇。
楚懿不由得失笑:“按照方云朗的描述,岂不是我跟容今瑶明日就会凭空蹦出来一个孩子?”
陆玄枫“嗯”了一声:“也不是不可能。”
“……无聊。”
“只不过我不明白的是,美人主动,你为什么要推开?你就那么讨厌六公主?”
楚懿一顿,面上的和煦笑意淡了下来,“算不上讨厌。”
“那就是有点喜欢。”陆玄枫自顾自回答,紧接着他低头叹了口气,转而正色道:“作为你的兄弟,我希望你幸福,生儿育女,尽享天伦之乐。可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上京这方天地困不住你。不论你是不想拖累别人也好,还是不想别人为你提心吊胆也好。总之,别伤害到公主。”
陆玄枫拍了拍楚懿的肩膀,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手指叩了叩,“看看吧,有关叶贵妃的。”然后搬起两坛酒,“晚上宫宴,别忘了。”
帐中
复又归于寂静。
江河湖畔的笑语喧阗似乎远远传来,阖家共聚,宴饮为乐,一派阜盛之景。
楚懿沉默站着。
人们只当楚小将军身份尊贵,年纪轻轻战功赫赫、有勇有谋。却不知他一腔豪情志在远方,只想策马扬鞭马踏平川,也不知朝堂之中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的宿命终究属于塞外雾茫。
别伤害到公主……
楚懿垂首看向陆玄枫留下的信封,目泛波澜。
他伸手打开,里面仅有一张字条,上面寥寥两句话,却让楚懿的神色霎时凛然。
……
日既西颓,余晖映照金碧宫阙,彩云若织锦铺展于天际。
皇宫之中繁忙而有序,宫女仆从穿梭在庭廊,时不时端着镶嵌玉石的器皿经过,时不时引路王公大臣进殿入座。忙碌中,有一宫女领着身穿淡青色长袍的青年走过,不禁引来一阵耳语。
有人艳羡道:“这就是状元郎吧?模样倒是出挑,看起来也端正清廉。听说陛下有意把他指给大公主做驸马!”
“陛下那般恨叶贵妃,对待她的侄子却宽容。不仅提拔,还要将她的侄子留在宫中做驸马爷……怕不是报复吧?”
“怎么可能……”
话音甫落,她们纷纷垂头。正前方,容今瑶迎面走来。
自从那日客店仓促离开,容今瑶本以为只有在宫宴之上才会见到叶凛,却没想到他们会在宫女引路的亭廊中相遇。
宫女欠身行礼:“六公主。”
青年脚步停住,目光中掠过诧异,没再跟着宫女继续往前走,容今瑶也是看着叶凛不做声。
宫女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飘忽不定,默了默,识趣道:“公主,大人,拐弯后就到宫殿了,奴婢就先告退。”转身离开。
谁都没有说话。
静了许久,容今瑶率先打破沉寂,开口道:“叶公子,听说你已入翰林院,恭喜。”
叶凛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容今瑶。
当日也不知她为何仓促离开,甚至没留下听一句叶欢意的道谢。好几天,宋昭儿频频在他耳边埋怨,说他怎么这么喜欢好为人师,在对方身份不明朗的情况下,随意带来见娘亲。
他也自知行为草率,跟姑姑道过歉后,无意间想起小六姑娘,愈发感到奇怪。不过他也并未细想,萍水相逢之人,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