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晨灯
“……”
方云朗装作无事发生,转移话题:“所以我们到底来书场巷做什么?”
楚懿神情平淡,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抵住他凑过来的额头,毫不留情地推离,微微冷笑:“既然你说课业有问题,刚好来书场巷给你买些书,不用谢。”
方云朗被推得往后仰了仰,忍不住哼哼了两声:“才怪呢。”
楚懿斜睨了方云朗一眼,唇角勾了勾,心想左右都一道来了书场巷,他早晚会知道,索性坦然开口:“来买手写婚书的用具。”
这几日,相较容今瑶浪漫旖旎的遐想,楚懿的心思则全然落在了这一件比较庄重的事情上——拟婚书。
二人刚刚成婚时的婚书由官媒操办,虽说合乎规矩,样式却千篇一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所以他决意诚恳地手写一份婚书。
方云朗听言,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瞬之间,眼神又亮了起来。
婚书?
他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着,作为小舅舅,该挑选一份怎样独特的礼物送给素未谋面的侄子呢?
……
不多时,马车在书场巷的巷子口停下,楚懿和方云朗一前一后下了车。
巷子里人来人往,书摊林立,两人穿梭其中,一连走访了几家颇具规模的书铺和书斋。一番精挑细选后,仍旧未能觅得合心意的婚书样式。
纸张需要上等的洒金笺,尺寸须合六合之数,长六寸,宽六寸。样式不可过于繁复,亦不可太过简朴。边框需以祥云纹或缠枝纹点缀,笺心留白处,需足够宽敞,以便书写时字迹舒展……
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了。
方云朗一路跟在旁边,目睹楚懿神色专注、眉间微蹙的模样,不禁在心底暗自感叹:不过是选个婚书样式,竟比研读那些晦涩难懂的诗书还要难上几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已至巷尾,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时,一家不起眼的小书铺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家私人书铺,规模极小,门面朴素,甚至有些陈旧,门前栽种的腊梅树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
“这地方……怎么感觉有点熟悉?”方云朗放轻了声音,抬手揉了揉额角,试图从记忆中搜寻有关这间书铺的线索。
他细细回想,自己来书场巷的次数着实不多。若要追溯至上一次,还是《天赐良缘》炙手可热之时……小六姐曾在此处……和子瞻哥吐露衷肠……
方云朗眸光乍现,猛地击掌,“我想起来了!”目光投向楚懿,见他眼里闪过微不可察的波动,便知他也想起了那日之事,脱口而出道:“——胡文生!你知不知道?”
楚懿拧了拧眉。
他自然清楚胡文生是何许人也,写出《天赐良缘》之后名声大噪的话本子先生,在坊间颇有名气。
而且,此人同容今瑶之间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
胡文生这人行踪飘忽不定,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出入上京毫无规律可循。他曾命人去查,费尽周折也只能查出一副画像。
暗中保护容今瑶那阵子,她就时常来书场巷的巷尾徘徊,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在等胡文生。
思绪回笼之际,略带诧异的声音从书铺内传了出来:“谁喊我?!”
紧接着,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位中年男人走出,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
男人面容虽不年轻,却也不显老态,眉宇间透着文人特有的清朗。长衫洗得干净整洁,袖口微微卷起,显然是在擦拭灰尘。
胡文生刚云游归来不久,今日才回书铺,本想简单收拾一番,没想到还真有客人上门。
他抬头看向门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在腊梅树旁,紫衣少年气质矜贵,鹅黄锦缎的男孩圆脸大眼。
胡文生微微一愣,视线触及楚懿时,眸中闪过似曾相识,旋即笑起来,一甩手中的抹布,下意识道:“小六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话甫一出口,四下安静。
方云朗眼睛瞪得溜圆,赶忙摆手,反驳道:“……不不不!”
楚懿却是扬起眉梢,眸光带着审视与玩味,语气漫不经心:“哦?你认识我?”
胡文生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漏了嘴,笑容微微一僵:“楚小将军的名号,谁人不知啊……哈哈哈……”
“可你说的分明是容今瑶。”少年神色比较淡,迈步靠近了些,扯唇一笑:“我知道你们认识。”
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查过你。”
言外之意是让胡文生不必遮掩。
胡文生神色一滞,干笑了两声:“小将军早说啊!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我这儿虽小,但还有些好茶,可以招待两位。”
一边说着,一边肩膀轻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铺内陈设简单,几排书架沿着墙壁而立,中央摆着略显陈旧的桌子和椅子。
胡文生招呼着楚
懿和方云朗坐下,斟满两杯茶端给他们。
方云朗端起茶杯,鼻翼翕动,抿了一口,茶汤划过舌尖,忍不住叹道:“好茶!”
胡文生语气自豪:“这是我云游四方,在一处山水灵秀之地偶然所得。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胜在清新独特。”
他们有来有往地说了一个回合。楚懿在书铺内扫视一圈,神色平静,不疾不徐道:“你这是否有尺寸为六合之数,边框或卷轴为祥云纹的洒金笺?”
“自然有。”胡文生爽快地道,“我这儿时常会有一些贵客来寻些特殊的纸张,像您说的这种洒金笺,自是备着的。”
他微微欠身,示意楚懿稍等,随后在书架间翻找。
楚懿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椅子上,将茶杯送至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静静地落在男人的背影上,似是不经意地提起:“看来你与我夫人颇为熟络?”
能唤容今瑶“小六”的人少之又少。
所以他对胡文生并无恶意,只不过有些好奇罢了。
胡文生坦然的声音从书架那头清晰地传出,毫无隐瞒之意:“她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救命恩人?”
胡文生翻找的动作不停,“我之前是个家里是做生意的,不过生意失败,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之下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是小六二话不说给了我足够的银子,还鼓励我重振旗鼓,继续创作。”
方云朗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说,小六姐是你的伯乐了。”
胡文生笑笑:“未来还会是我的东家。”
楚懿低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不一会儿,胡文生取出一卷洒金笺,递到楚懿面前,由衷感慨道:“如今见你们二人琴瑟和鸣,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之前啊,我只是知晓她心中有一个倾慕之人,那人送过她一副字画和一枚纽扣。她一直妥帖留存着。”
“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你。”
方云朗原本正喝着茶,听到这话,扑哧一下把茶水喷了出来:“!!!”
若单说容今瑶倾慕楚懿,在他看来并非全无可能。可要说楚懿曾送给容今瑶字画和纽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纽扣——那可是衣裳上的纽扣啊!这是何等私密、何等亲密的物件。若非关系极为亲近,甚至是有了男女之情,怎会送出这般定情之物?
可之前楚懿和容今瑶的关系大家有目共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死对头。
方云朗越琢磨胡文生的话,越觉得离谱至极。除非……那个倾慕的对象,另有其人!
这更加恐怖了。
果不其然,楚懿微微上扬的嘴角瞬间凝滞,笑意全然敛去,周身的气息陡然一沉。
年轻人抚过洒金笺的动作顿了顿,指骨收紧,声音仍旧保持一贯的平静,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她曾经倾慕我,收存了我的字画和纽扣?”
胡文生并未察觉他神色的变化,依旧笑着点头:“正是。你送给小六的东西,她一直珍藏着,还托我写了<天赐良缘>,如今看来,倒是得偿所愿了。”
楚懿眸色渐沉。
《天赐良缘》在初春时节发售,那会儿他刚回上京不久,和容今瑶毫无交集。就算有,也是她时不时地跟踪他。
原本以为她不过是推波助澜那些风月传闻而已,没想到一切的源头,竟然也是她一手策划。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从未送过容今瑶字画和纽扣。
她倾慕的人,不会是他。
那么,那个男人会是谁?
想到这里,楚懿胸腔中仿佛有一头困兽疯狂冲撞,倏地站起身,哂笑道:“好一个得偿所愿。”
衣摆掀动的风毫不留情地扫落了桌上的洒金笺,他一言不发,迈着大步朝外走去。
方云朗有些后怕,咽了咽口水:“一定是误会……”
楚懿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方才听说容今瑶曾有过一个倾慕之人时,他眼底闪过的骇人戾气十分真切。
他嫉妒得要发疯了。
可还是要保持理智。
紫衣少年身形一顿,复又走回胡文生面前,给了他婚书的银子。弯下腰,把地面上的洒金笺捡起,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揣入怀中。
他垂眸:“是不是误会,中秋夜就知道了。”
第54章
在容今瑶想象的场景中,中秋夜是绮丽且美好的。
夜幕低垂,皓月当空,粼粼湖面之上画舫轻摇。船舱四周花灯高悬,船舱内则是灯火朦胧,馥郁香气弥漫……
在此缱绻氛围之下,一切都能“水到渠成”。
就这么想着想着,八月十五月圆夜转瞬即至。一瞬间,上京城似被神灯点亮,绚丽璀璨,众人皆在此日通宵达旦,对月酌酒。
亥时已至,宽阔的湖面上泊满了画舫,船身雕梁画栋,华美如仙舟。周遭有乐坊歌伎轻拨琴弦,丝竹声袅袅传来。
乐声、笑声、歌声,将这中秋夜装点得如梦如醉。
画舫前,容今瑶双手提着裙摆,轻盈一跃,旋即稳稳落在了船面。
她身姿晃了晃,回身看向了步伐慢悠悠的人,澄澈杏眸中含着笑意:“楚懿,你快些呀。”
身后人应道:“来了。”
楚懿紧随其后踏上船板,相较于容今瑶的欢快,少年眉宇间倒是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眸光微凝,若有所思地看着船舷边笑靥如花的少女,思绪飘回到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