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年烈酒
女子声色浅淡,听不出情绪,陈宗闻言在屏风后拘谨地站了片刻才点点头,嗓子有些干涩地道:“好,好的。”话落抬脚走向屏风对面的桌几,略整青袍落座。
姜幼安看向锦月抬了抬下巴。
锦月意会,拿着字据文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陈宗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来人,仅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旋即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红:“顾、顾姑娘……”许是没想到顾家姑娘竟这般貌美,他心中顿生羞涩,慌忙站起,同时说话的声音也越发磕巴。
锦月淡声道:“陈公子认错人了,我只是代姑娘来送东西。”
话落,她将殿下昨夜整理出来婚娶文书平整铺开,放在陈宗面前。
屏风后,姜幼安的声音再度响起:“陈公子,与我成亲有几个条件,想必王媒婆先前应当对你说过,不过人们常说口说无凭,所以一切还是落到实处为好。你且仔细看看,也仔细想想,是否依然愿意?”
陈宗闻言面色微赧,虽然知晓今日相看是要入赘顾家,但被人这般耳提命面、又像犯人似地签字画押,仍然让他感到万分羞愤。枉他读了十年圣贤书,没想到到头来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可是偏偏他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父亲母亲,二弟三弟还有小妹,今后都要靠他活着。
若不签字,他如何养活他们?
陈宗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看着文书上头顾家承诺会负担他一家老小所有花销的字眼颓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的尊严仿佛被现实碾成碎屑,随风而逝。
——“顾姑娘,我愿意。”
姜幼安没等多久,便等到男子确定的答案,只是听着极为勉强。
她顿了顿,终于从屏风后走出。
此时的陈宗却与方才刚进雅间时截然不同,仿佛一张短短的文书便耗尽他所有生气,此后余生不过寥寥。
姜幼安凤眸微眨,挥退锦月后走到男子对面,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再问一遍,你当真愿意?本姑娘是招婿,可不是强迫别人做我的夫婿。”
她的声音清脆若黄鹂,陈宗轻怔,这才从自怨自艾中清醒过来,仰头看向站在他跟前带着面纱的姑娘。
但即便带着面纱,陈宗似乎也能从她的眼睛看见她的美丽。
那是一种让他屏住呼吸的美丽,如天山雪莲,高不可攀。
陈宗一时竟看痴了,好一会儿才回身,仓促低头道:“你、你是顾姑娘?”
这会儿雅间中只剩他们两人,姜幼安闻言笑了笑,有心揶揄:“是,你这回没认错。”
陈宗的脸色顿时更红了。但这次却不再是尊严被人踩地羞愤,而是真真切切的羞赧,心头更是生出一种奇怪念头——这样像天上仙子般的姑娘,即便是入赘,也是他高攀了。
旋即,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忽然着急回道:“愿意!顾姑娘,我真心愿意……”
这是在回答姜幼安方才问的问题,她凤眸微微睁了睁,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半刻前他的态度可不是这样,那声“我愿意”听着好像她强取豪夺,命人拿刀抵着他全家老小的脖子逼他入赘似的。
所以姜幼安才想出来跟他谈谈,若他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才不得不委屈求全,那他即便不愿入赘,她也愿意赠他一笔银子助他度过难关。
毕竟就算是招婿,婚娶之事也还是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若不然对方今后万一在房事上懈怠怎么办?
她成亲最重要的目的便是要生下小皇孙,此事可万万不能马虎。
但现在么……姜幼安只想感叹“男人真是善变”。
于是她沉默须臾,抬手道:“既如此,请陈公子将手放在脉枕上,容我给你把一把脉。”
陈宗不解,将尚未签字的文书往笔墨纸砚旁推了推,忐忑问:“把脉?顾姑娘是担心我身患隐疾?”
姜幼安淡淡弯唇:“非也,陈公子莫忧,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身子是否康健。”
但凡女子家中招婿,第一条便是为了传宗接代,绵延香火。
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需说得太过直白。
陈宗这会儿也心领神会,脸色顿时更红,手却老老实实地伸了出来。
姜幼安搭脉,片刻后,她神色没什么变化的收回手,轻声道:“好了,陈公子的脉不浮不沉,柔和有力,很健康。”
说罢,她垂眸看向方才被陈宗推到一边的文书,紧接着道:“不过我瞧陈公子似乎对是否要在文书上签字之事颇为犹豫,没关系,陈公子可以将文书拿回家中再想一想,无需此时便做决定,只是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请陈公子三日内给王媒婆一个准确答复。”
陈宗闻言又怔了怔,解释道:“顾姑娘,我并非不愿,只是这样的大事总是要知会一声家里人。”
姜幼安并未答话,只浅浅弯了下眼尾。
一直注意着雅间动静的叶晋则适时地敲响房门,沉声道:“表妹,时辰差不多了,为兄进来了?”
“嗯,进来罢。”姜幼安说着起身,负手走回屏风后。
听见回话,叶晋推门进入雅间,客客气气地请陈宗离开。
这厢陈宗亦是知礼之人,见状并未再说什么,拿起文书,向叶晋拱了拱手才离开。
次日晌午和黄昏时分,姜幼安分别又见了她在册子圈出的另外两人,一个苍鹤城中富户刘员外家的小儿子刘生逸,以他家的家底根本不必入赘顾家,无奈刘生逸不知何时在医馆中见过一面姜幼安,自那以后便魂牵梦萦夜不能寐。
刘母本有意请人做媒。
她儿子从前惯爱拈花惹草,隔三差五便要跑一趟秦楼楚馆,她跟刘员外又是打又是劝,却半点用没用。
但自从见过顾家女儿,刘生逸竟自觉起来,再不去秦楼楚馆不说,甚至发愤图强的读起书来,说要考取功名后再堂堂正正的顾家求亲。
没曾想顾家却要招婿。
刘母挨不住刘生逸的苦苦哀求和撒泼打滚,总算答应了让小儿子登门入赘。
然而刘生逸在姜幼安面前却被锦月递文书这一步都没走到,单是看见他眼底那圈乌青和走路时略显虚浮地脚步,姜幼安便知此人的身子早就空了。
哪怕他当真决意从良,那身子没个三年五载也养不回来。
刘生逸却不知此事,回府后便殷殷切切的等起消息。
至于第三个人,则在锦月给他看文书时便动了怒,自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茶楼。
夜深,回到府中后,叶晋心情复杂的又将相看小册递给姜幼安:“表妹,不如你再挑挑?”
姜幼安睨他一眼,合上小册子,笃定道:“用不着,陈公子会答应的。”
签文书之事或许是有些折面子,可那文书上也有对陈宗有利之处,她相信陈宗不是蠢人,会想明白此事。
而且姜幼安也懒得再挑,总归最后要“杀父留子”,所以那人勉强凑合便可,不必太过满意。
叶晋闻言顿了顿,又道:“对了,早些时候我不是请顾兄帮忙说亲么,不如改日……我去军中找他帮帮忙?”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是忌惮镇远侯,怀疑顾勺和萧伍对他们有所隐瞒才断了联络,如今误会解除,叶晋觉得像这种“为表妹择婿”的大事,该找他们帮忙的时候还是要去。
姜幼安闻言却蹙眉拒绝:“不必,这么麻烦做甚?我觉得陈公子挺好的,若能定下,兴许年底便能成亲……”
书房门半关,话音随着夜风飘向回廊。
而回廊下,正往书房走来的萧无衍脚步一顿,黑眸霎时间沉冷如刀。
第29章
你想做我的夫婿吗?
在前头引路的高二忽觉身后刮起一阵冷风,来势之凶猛竟“嗖”地一下吹灭了他手里的油灯。
他微惊,不由仰头左右看了看,却到底没找出方才那股怪风从何处来。
幸好没几步路便到书房了,廊檐下也燃着油灯,这会儿四周虽昏昏黄黄的但并不妨碍瞧人,高二转身看向大约是跟他一同停下脚步的萧伍,笑笑道:“萧公子请稍候,小的这就去向两位东家通传。”
萧无衍闻声垂眸,瞬间将无声攥紧的手藏到背后:“有劳。”
四下昏暗,高二看不见萧无衍手背上因太过用力而蹦起的青筋,自然也无从察觉他的异常,于是略拱了拱手便转头往书房走去,轻敲半掩的房门,声音不高不低道:“顾东家秦东家,萧伍公子来了,说有急事要告诉两位东家。”
萧伍?急事?
姜幼安跟叶晋对视一眼,疑惑凝眉。
叶晋却好似想到什么,偷偷瞄了眼方才被姜幼安扔在书案上的相看小册,继而扬声:“快请萧兄弟进来。”
书房外,高二得到准话便要返回廊下请人,没想到一转身竟见萧伍已大步走到眼前……看来事儿确实挺急的。
他暗衬,笑着替萧伍将半掩的书房门推开:“萧公子请——”
萧无衍飞快颔首,长腿一迈便跨进书房。
同时反手关上房门。
高二始料未及,叫门风震得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旋即止不住暗笑:啧,苍鹤最近这两个月太平的紧,镇远军整日都在苍南山上修炼,并无战事,萧公子口中的急事该不会就是他们姑娘的亲事吧?
而书房中,叶晋的想法与高二不谋而合。
从长安到苍鹤,他这一路上见过不少年轻人,但唯有萧伍这少年能让他真心实意说一句与表妹相配。
所以萧伍今日若是为表妹而来,那么叶晋会很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正想着,便见萧伍转身朝他拱手道:“秦兄,不知可否容我与顾姑娘单独叙话?”
叶晋双眼倏亮,乐见其成,当即看向姜幼安请示道:“表妹,那我……便先去前堂备茶?”
姜幼安一听便知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可不知为何,今日她心中竟不似以往那般抵触,凤眸若有似无地从萧伍身上扫过,而后轻轻颔首:“嗯,我和萧公子稍后过去。”
听见这话,叶晋顿时明白表妹对萧兄弟的态度有所转变,脸上笑意不禁更深,临出门前不由拍了拍萧伍肩膀,递给他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
然而不巧,萧无衍这会儿的注意力并不在秦晋身上,他必须竭尽全力抑制心绪,才能在顾幺幺面前保持冷静。
油灯滋滋作响,昏黄火苗在房门开合间翩然起舞。
书房中转瞬间只剩下两人。
一室静谧。
姜幼安坐在书案前轻抬凤眸,光明正大地看了会儿萧伍,然后才言辞洒脱道:“表兄已经走了,萧公子想说什么便说吧。”但她修长的食指却在无意识地摩挲“相看小册”,微妙的暴露出她此刻期待。
萧无衍瞧见这一幕却是眸色更沉,以为顾幺幺心里只想着跟别人相看成亲。
他不禁蹙眉,闷着气直白问道:“顾姑娘近来可是在相看人家?”
苍鹤毕竟只是一个县城,地方不大,谁家姑娘要嫁人,谁家小伙子要娶亲,通常不出三日便能传遍大街小巷,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桩闲谈。
更何况顾家是要招婿,此事罕见,闲话也就传得更快。
姜幼安不意外他会知晓,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是,萧公子方才所说急事……难道是指此事?”
“是。”萧无衍亦颔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案前,面容因竭力自控而显得格外冷峻:“在下贸然前来,是想提醒顾姑娘慎重,刘员外幼子刘生逸并非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