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年烈酒
密函上只有一行短字:功成,九危,速救。
萧无衍神色倏凛,黑眸紧紧凝视这六个字,又听见顾青树之言周身杀气顿时四溢。
当初潜入甘州的九卫每一个都是他亲自挑选,即便许久未见,密函上头的字迹也并不陌生。
郁衡,九卫卫使,亦是当年定州之战先锋营中萧无衍唯一活下来的同伴。
他唇齿生寒,声音霎时冷得似冰:“回营。”
话落便阖上密函,策马狂奔回苍南山。
顾青树跟在他马后紧追。
尸体跟被截下马的柔然兵都在伤兵帐,及至帐前,萧无衍难掩杀死翻身下马,守帐将士看见来人当即拉开帐帘。
帐中,顾老将军早命人将柔然兵五花大邦,尤其是嘴巴里的布条塞得十分紧,绝不给他咬舌自尽的机会,方才军医也已检查过他的牙口,确保他舌中并未**。
萧无衍进帐后却没看柔然兵,而是径直走向躺在柔然兵对面被折磨的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
“打盆水来。”
尸体被马拖了一路,从甘州城门到苍南山,近百里路,尸身沾满泥沙,连血肉都被黄沙飞石割砺得极为模糊。
顾青树追进伤兵帐时正好听见这话,拦住想要动身的陈刚,亲自走到帐中水缸打出一盆清水。
待他将水搬到尸身前的博古架,便见师弟取下棉帕,打湿,沉默地走到尸体身边俯身擦拭,浑身青筋却紧绷突起,仿佛悬崖峭壁上垂垂欲坠的孤松。
顾老将军不由抬脚向前,可迈了半步他又轻叹口气将脚收了回去。
六年前定云初战,先锋营几乎全军覆没,只剩阿衍跟郁衡两个孩子侥幸存活,若这具尸身当真是郁衡那孩子……顾老将军不敢再想下去。
而这时,看见尸体一点一点露出清晰的五官,萧无衍紧绷如弦的背总算松下些许。
此人不是郁衡,甚至不是当年九卫中的任何一人,可他后颈处分明纹着一只孤鹤,且所纹孤鹤恰似“九”字,正是九卫独有标志。
萧无衍凝眉,沉思着继续将沾在尸体上的泥沙擦净。
顾老将军站在他身后,瞧见伤榻上那张陌生人脸下意识松了口气,不是郁衡那小子,也不是九卫其他人,幸好不是他们。
“阿衍,此人说不定是柔然故意派来假冒咱们的人,就是要引咱们中计,咱们绝不能上当!”
九卫个个身手不凡,顾老将军不信他们会轻易被抓,况且即便被抓,他们也绝不会将把柄送给柔然人。
萧无衍却沉声:“密函上的字,的确是郁衡所书。”
顾老将军捋着胡子反驳:“虽不知刑罗是从何处窥得“九鹤”,但他既能仿刻九卫标志,找人仿字亦不是难事。”
“但他不会。”萧无衍清理干净尸体四肢,将棉帕丢进黑盆,转身定定看向顾老将军:“师父,你我都明白,郁衡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字迹,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所以即便这封密函是刑罗取得郁衡笔书,故意找人模仿他的字迹,那亦是郁衡故意为之。
顾老将军一时无话。
萧无衍则看向陈刚和元六,冷声吩咐:“让他说话。”
陈刚和元六应是,走到柔然兵跟前扯出塞在他口中的布条。
柔然兵狰狞的脸上顿时露出森笑,用力咬牙,下颚骨“咯吱咯吱”发出渗人声响:“原来你们九卫的首领叫郁衡,呵呵呵,其他人叫什么?都说来听听,等老子回了甘州正好去到大将军面前邀赏!”
他摆明想激怒萧无衍,可惜没能如愿,只换来萧无衍的冷眼俯视:“刑罗都交待了你什么,如实说来,本侯或可让你痛快死去。”
柔然兵嗤笑,又“咯咯”咬了咬牙关:“镇远侯如果想让你的九卫死在大将军刀下那就尽管杀了我!反正明日午时大将军见不到我回去便会将九卫全杀了,再把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呵呵呵呵。”
说到开心处,他忽地一阵怪笑。
萧无衍神色睥睨,垂眸淡淡看他,如看死物一般:“还有呢?”
柔然兵尚不知死期将至,闻言竟森森咧嘴提出要求:“给老字松绑,把老子伺候开心了老——呃!”
伴随一生痛
呼,粗厉声音戛然而止。
血珠倏地从柔然兵喉间溢出,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猩红瞳孔后知后觉的溢出惊恐,他抽搐地张开下颌,却来不及发出任何音节便骤然栽倒,死在血泊。
并且至死,他都没想明白镇远侯为何敢杀他。
同样不解的还有顾青树、陈刚和元六。
但眼下这情形太过骇人,陈刚和元六两人完全不敢出声。
顾青树也是懵了片刻才上前问道:“师弟,你把他杀了……咱们怎么跟刑罗交涉救人?”
萧无衍黑眸冷寒,闻言垂睨手中滴血的刀,沉声:“着李拓去中军帐。”
*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山薄青的轮廓渐渐清晰。
姜幼安夜里睡得不太安稳,不知是不是房中暖炉烧得太旺,她一整晚热汗淋漓,翻来覆去地从梦中醒来又昏沉睡去。
她梦见了东宫寝殿外的那两颗海棠树,海棠花原本娇艳如胭,开得正盛,然而刚一眨眼那两颗繁盛海棠竟干枯坠落,鲜艳绚烂的花瓣褪尽生机变得苍白一片,鲜嫩蓬勃的枝芽刹那间灰败不堪死气沉沉。
姜幼安霍然从梦中惊醒,凤眸惊疑凝滞地盯着幔帐,重重喘息。
但她没有声张,只是独自捂着胸口缓神,她早已不是小孩,不会再因为一场噩梦就放声哭嚎,哭着喊着去找父皇母后。
何况如今也找不到……
天光熹微,淡薄光线越过窗洒向床榻,好一会儿,姜幼安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缓。
不想刚刚稳下心绪,她便听见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和表兄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阿月,表妹醒了不曾?”
“姑娘还未醒,表公子这般着急是出了何事?”
“恐怕要打仗,府衙一早便张贴告示,今日不准任何人进出苍鹤,阿月,你速去叫醒表妹……”
“进来罢,我已经醒了。”听到这儿,姜幼安撑着身子坐起,扬声唤人。
房外的话音顿时停了,锦月闻声推门进屋,在叶晋迈进门前疾步走到床榻一侧拉开屏风,继而走到床边扶着人轻声询问:“姑娘可要沐浴梳洗?”
姜幼安轻轻点头。
噩梦让她骇出一身汗,身子黏热难受,实在难以忍耐。
锦月便出门唤三娘和锦盘一起去厨房提热水,她则端着备好的温水进屋伺候。
叶晋这会儿已经走到屏风前,将苍鹤城今日发生的异事详尽上禀姜幼安:“幸远之年前被幸老爷子叫回渤海定亲,如今尚未回苍鹤,城门口的公函上盖得是镇远大将军的印。”
姜幼安从锦月手中接过棉帕,纤长手指搅动水流,凤眸稍稍清醒些许:“昨日召萧伍回营,难道便是要出军?”
叶晋沉吟道:“应当是了,不过表妹放心,我已让人去东城门口探情况。”
苍鹤东城城门与甘州城门相隔百里,毗邻相望,两城之间是漫天遍地的荒野黄沙,一望无际,若当真开战,东城城门外定会有镇远军驻守。
微湿的棉帕擦去姜幼安脸颊上令人烦闷的细汗,热气蒸腾,转瞬便被沁人心神的凉取代。
她抬眸远眺,片刻后却摇摇头清声:“不对,镇远侯不像是会贸然出兵之人。”
镇远军货真价实拥有二十万兵马乃是十年前的旧事,当年萧山夺回定州折损了五万将士,后来镇远军一城一县地打回云州,又损了将近两万兵马。
这些年大燕四境皆不安稳,常年累战又耗尽国库,再加上定、云两州先后收复,百姓常年被柔然压迫欺辱,日子艰难,人心惶惶,父皇便有缓战安民之意,征兵之事自然便向后推了几年。
当初她离开长安时恰逢东兴侯谢峥班师回朝,大燕和西梁议和,大燕国库在经过裴家三年修缓后也有了些存银,那时父皇好似才下旨令镇远军征兵。
但在苍鹤待了一整年,姜幼安对镇远侯的行事作风多少有些了解,比起盲目扩充人马,他更希望征得精兵,条件列得很苛刻,这两年满打满算也才征得三万兵马。
刑罗却与他截然相反。
自去年五月战败,不到半年时间便补足折损兵马。
且这只是明面上,毕竟柔然可汗只准刑罗麾下有三万兵马,谁知他私下还藏着多少暗兵。
而一旦战起,甘州城后的荣古守将穆图定会带十万大军支援。
穆图与形罗副将穆克乃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弟,前些日子,刑罗可是付了十万两白银才从镇远军手中赎回穆克。
听说刑罗还想将潜伏苍鹤城的细作一并赎回,但镇远侯没答应。
萧伍曾与她透露,镇远侯抓捕穆克为得就是从刑罗手中套银子作军饷,但抓那些细作却不是。
至于到底为什么,萧伍便说他不知了。
但无论如何,姜幼安想,镇远侯既有如此心智,若无把握,绝不会冒险出兵。
黄昏时分,叶晋派的人回了朱雀街,果然带来新消息:“镇远侯亲率五万兵马围到了甘州城外,但好像意不在攻城,只让小将往甘州城门上射了封信函。”
姜幼安这会儿正在药房收药,闻言凝了凝眉:“刑罗是何反应?”
叶晋:“一直拖到午后才让小兵送了回函,不过镇远侯收到回函后就鸣金收兵了,手下人回来时五万大军已撤回苍南山。”
这镇远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幼安拨了拨手下刚刚晒好的红枣,想了想道:“我知道了,药堂里熬着驱寒汤,表兄喝一副,再取几副送往军营。”
叶晋以为姜幼安是担心萧伍安危,暗衬了衬后问:“可要叫妹婿回府?”
姜幼安这才抬眸看向叶晋,凤眸倨傲:“叫他做什么?他若想回来,又没人拦他。”
叶晋:“……”
表妹嘴硬,但他可不能任由这小两口僵下去,两人才刚刚成亲,不多同房怎么生小皇孙?
不想来到军营后叶晋却没见到萧伍,只有顾勺匆匆忙忙地跑来军营大门,接过他提在手中的驱寒汤。
他直觉不对,眉心一竖,疑道:“萧伍在何处?”
第52章
“只是远远瞧着像罢了”……
顾青树强装镇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师弟被侯爷召去帐中议事,一时脱不开身,便让我代他来取弟妹给他送的东西。哦,师弟还给弟妹写了封信,就劳烦秦兄带回去。”
夜深露重,军营烽台两侧烧着熊熊烈火,将信封映得愈发昏黄。
萧伍用的是黄麻纸,是军中常用的信笺纸封。
叶晋垂眼将信封接过,扫眼上头的字锋苍劲有力的字,猜测道:“顾兄,傍晚东城门解封,我当军中无事了,难道……你们都还不能回去?”
“……”
今日大军压境是为九卫向刑罗施压,后面几日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但师弟有令,在他回来前每日都要率一万大军在东城城门外操练。思及此,顾青树不由低头望地来掩盖心虚,继而压低声音道:“秦兄,这几日,不管封不封城,你们都最好不要离开苍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