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年烈酒
姜幼安闻言下意识抬眸看了眼站在三丈之外的萧伍,又飞快敛眸抿唇:“先看病人,空闲再说。”
话落,她抬脚快步返回四号营房。
而徐大夫看见顾幺幺回来,连忙朝她招了招手,“顾小友快来看看,此人脉象时强时弱,与前几种脉象似又有不同……”
姜幼安闻声走至病榻前,便听见病人口出谵语,症状明显比前面三间营房的病人更加严重。
她急忙俯身为病人把脉。
*
未时末,镇远军终于带着甘州城的大夫来到天莲山。
锦盘已在医所闷闷忙了许久,听见外头响起动静,忍不住挑开医所门帘朝远处望去。
叶晋叮嘱帮忙熬药的军卒看好炉火,没一会儿也跟来门口,眯着眼远眺道:“来的人好像不少。”
锦盘点点头:“嗯,我刚刚数过,有二十三人。”
甘县城中医者统共只有二十七人,今日竟一下就来了二十三人,这对叶晋和锦盘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他们当然支持姜幼安治病救人,可他们也担心她会累到病倒,上千的病人,每个人的病症又各有不同,若镇远军叫不来城中大夫,仅凭姜幼安和徐大夫,恐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都看不完。
片刻后,在第五间营房为病人诊脉的姜幼安和徐大夫也从军卒口中得知医坊来了二十三位大夫的事。
两人闻言俱是长松口气,连着看了近百号病人,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他们都有些撑不住了。
“徐老,幸苦您去见他们,将我们目前所得悉数告知。”
“定不负顾小友所托。”
徐大夫言罢郑重朝顾幺幺作了一揖,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营房中还有两名军卒拿着纸笔陪同,姜幼安很快收敛心神,俯身继续为病人诊脉,继而道:“此人脉大而数,身上发热,有汗,口渴舌燥,宜用白虎汤方或承气汤方。”
两个军卒一个记脉象症状一个记汤方,顷刻间便写好,再将记录详尽的黄麻纸用浆糊贴在床榻下方。
病人太多了,每个人的症状又不尽相同,起初姜幼安和徐大夫还能用脑子记,后来到第三间营房两人便决定让守在各个营房外的军卒进来帮忙了。
俗言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将病人脉象与该用何种药方都记下来,他们便可将省下来的精力都用在看诊上。
另一厢,由徐大夫来将“目前所发现的病人症状”与“何种症状该用何种药方”传授给其他大夫之事也进行的很顺利,他老人家本就年迈,又是军医,背后有镇远军,众医者对他的话都很信服。
短短三刻后众人便各司其职,擅药者留守医所,擅伤寒之症者前去西营帮手,擅冬瘟之症者则与徐大夫先去北营为病人看诊。
北营与西营一样,一号营房中的病人病症最轻,越往后病人的病症便越复杂严重。
而在众医者前去营房之前,家中有医馆药铺的大夫还写了封信函交给带他们来医坊的军卒,让他们进城去取药。
这些大夫里最年轻的也已过而立之年,他还记得当年甘州没被柔然人践踏之前的繁华,如今燕军终于打跑柔然贼子,他们又能过上二十年前那样平安繁华的日子,这点药材又有什么好吝啬?
况且身为医者,济世救人本就是他们的使命。
那些接大夫来医坊的军卒闻言立马高高兴兴的从大夫手中接过信笺。
说实话,他
们原本很担心这些大夫会因此事而对镇远军不满,可眼下看到这些信笺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幸好这些大夫足够信任和理解镇远军。
姜幼安此刻还在五号营房中为病人诊脉。
萧无衍守在营房外石廊,听医所军卒报来此事后低声吩咐:“务必将所拿药材都记清楚,该给各家医馆药坊的银子日后都要补上。”
军卒低声应是,抱拳领命后急匆匆传令去了。
又过片刻,当姜幼安终于看完五号营房的病人时,被分到西营帮手的几位大夫总算赶来西营。
徐大夫对他们夸过顾幺幺,而顾幺幺见到他们后也算有礼,众人自然也以礼待之。
一个年轻女子,若她是医坊大夫之首,所有医者皆要听令于她,那么这些比姜幼安年长的大夫绝不会对她这般友善。
可她只是比他们来的早些,因为跟徐大夫早学了几个时辰,所以才比他们更了解伤寒之症,众人心里便不会觉得自己技不如人,也更愿意为了救治病人而短暂的向她“虚心请教”。
姜幼安正是因为洞悉此事才让徐大夫做了这样的安排。
如此,等后来在八号营房遇见徐大夫不曾向其他大夫说过的脉象病症时,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徐老先前对我说过,可能是他老人家要操心的事太多,忘了这一病症。”
众医者不疑有他。
但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顾幺幺的话,而是因为顾幺幺所说药方的确能治病人所患病症。
只是在她说出药名之前,他们不曾想到还能这么开方,而在她开出药方之后,他们又恍然顿悟,暗叹这方子开得真是精妙。
不知不觉,夜幕悄悄降临。
姜幼安一日不曾进食,从最后一间病人病房走出时,她双腿都是虚的,视线也有些模糊,好一会儿才寻到萧伍身影。
她想起表兄说的那句话,呼吸不由沉了沉,不过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对萧伍开口,对面那人却先担忧道:“幺幺,你该休息了,我已让舅兄去牵马车,我们回府。”
其他大夫方才便三三两两的离开西营,此刻皆已回到医所旁临时搭建的营帐里或是用膳或是直接就寝。
姜幼安闻言环顾四周,继而理所当然地伸开双臂:“可是夫君,我累了,走不动……”
萧无衍神色一顿。
他知道幺幺真的累了,他不舍看她这样,可是他更不敢冒着让她染天花的风险靠近。
须臾,他只能狠心道:“那娘子莫动,稍候片刻,我去找锦盘来。”
姜幼安闻言顿时瞪大凤眸,见他当真转身要走,不禁恼声:“夫君难道忘了我是从何而来?”
萧无衍身形忽顿,转回身来看向顾幺幺,薄唇紧抿:“娘子此言何意?”
姜幼安收起伸开的双臂,抬脚向他走了一步:“正是你想的那样,否则表兄和锦盘怎会一句话都不劝就让我来医坊?”
萧无衍却仍不敢信:“……可宁州当年是鼠疫横行,并非天花。”
伤寒、冬瘟、霍乱、天花四种疫病中,其他三种虽然也会传染,但传染性并没那么强,且皆有古方可医,即便不能药到病除,至少也能扼制病情,终有一日能治好。
可天花不同,此病最难医治,至今并未听闻有哪种药方一定能治好它。
一旦得病,就算将大燕名医全都请来,病人能不能活也全靠天意。
但若有幸治好,存活之人今后倒确实不会再染上此病。
姜幼安凤眸轻垂,思及往事,神色无端孤寂:“是,当年宁州大疫是鼠疫,我却不知为何染上天花,母亲……母亲为了救我伤了身子,后来我侥幸活了下来,可没过多久母亲却病逝……”
“娘子,好了,不说了……”
萧无衍早在听见“母亲”二字时便察觉顾幺幺情绪不对,也在那一刻相信她所言字字为真,倏然箭步冲到她身前将她紧拥入怀,双手揽着她的肩轻声安抚:“幺幺,对不起,我不该追根究底。”
“是我愚笨,我背你下去好不好?”
第76章
“抱他取暖”
姜幼安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染湿萧伍盔甲,双手紧扣,指节泛白,已没有力气开口,只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盔甲太硬,萧无衍起初并未发觉她哭了,直到松开怀里的人准备转身,他才看见顾幺幺发红的双眼。
萧无衍心头忽地闷缩,抬手轻轻为她拭去泪珠。
“我没事。”姜幼安的声音有些哑,但她很快便敛下情绪,挽住萧伍的手臂让他背过身去,故意哼道:“不过我真累了,你方才说要背我哦,可不能反悔。”
萧无衍闻言轻勾了下唇,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娘子上来就是。”
姜幼安看着他从善如流往前弯的腰,泛红眼尾忍不住弯起,秀腕自后背搭上他的脖颈轻轻一跳:“走吧!出发!”
“是,末将领命。”萧无衍沉声一应,两只手飞快勾住她的腿窝。
……
此时叶晋已驾马车在营外大门等着,片刻后,瞧见背着姜幼安走下石阶的萧伍,他心中顿时了然,看来表妹已将她少时得过天花之事告诉妹夫了。
锦盘倒是有些疑惑,不过姑娘和姑爷和好是好事,她乐意看见这样,只疑惑一小会儿就不再想此事了。
萧无衍却在距离马车还有十几丈远时又停下脚步,忽然蹙眉:“怪我思虑不周,恐怕要幸苦娘子陪我骑马。”
姜幼安一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在他耳边解释:“表兄和阿盘从小跟我一块长大,如今他们与我一样,不用担心会染上天花。”
原来如此。
萧无衍似是想明白什么,喉间忽地发出一声低笑:“原来娘子今日是故意惩罚我。”
姜幼安闻言在他背上抿唇笑了笑,嘴上却道:“什么惩罚?我不懂夫君在说什么,快过去吧,表兄和阿盘都等我们呢。”
被催促的萧无衍忍俊不已,愁眉紧锁一天的脸却在这时真正松快些许,他抬脚,继而一边走向马车一边检讨:“或许,是惩罚我自以为是对你好?”
“娘子,其实我知道你会怪我,若我对你当真够好,一开始便不该去见你,该让萧陆立刻送你回苍鹤才是。”
他心里终究藏着私心。
甚至直到现在,他的私心也并未抹去,他分明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娘子、舅兄和锦盘染病的风险变得最小,可他却没有那么做,反而让他们跟他一起来到天莲山这处险地。
凛冽寒风在山间呜咽回荡,裹着他的话一字字吹过姜幼安双耳。
她两只耳朵原本都快冻僵了,这会儿却不知是不是冻过了劲儿,竟慢慢发起热来。
姜幼安默了一瞬,腾出右手捂了捂自己耳朵,紧接着又去摸萧伍耳朵。
嗯,摸着都是冷的,看来“觉得热”果然是被萧伍这傻乎乎的话弄的。
“我今日是气你不问清楚就非要离我三丈远,可绝对没有怪你。”
她趴在他肩头,蹭了蹭他的耳朵低喃:“我知道你是为了甘州百姓,夫君,我是大夫,你又怎知我不愿为病人犯险?”
若只想求生,她何须辗转跑来甘州,早些回长安、回到固若金汤的皇城岂不更好?
姜幼安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怎样的路,也对甘州疫病之事早有预料。
如今虽有些超出预料,但她并不后悔。
萧无衍却被她说话时的动作蹭得身形一顿,脚步倏地加快,忽然没头没尾道:“那也是我错了,我愿受娘子惩治。”
姜幼安:“嗯?”
这人怎么又扯到惩不惩治上去了?难不成是故意学她装不懂?
只是正想拧他耳朵,萧伍已被着她来到马车旁,表兄和锦盘都在身边看着,姜幼安扯起唇角掩饰般地看着他们笑了笑,继而飞快松开刚刚捏住萧伍右耳的手。
萧无衍只觉耳边又被轻蹭了下,并未发觉他家娘子的真实意图。
一行人驾马车返回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