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泥土
桃漾沐浴后懒懒的倚在迎枕上,一双乌眸明亮,歪头瞧着手中的一块‘琥珀’,状为圆形,色泽艳丽,是琥珀中最为贵重的‘血琥珀’,上面被凿了孔,配以流苏挂饰。
极为精致惹人。
她的贴身婢女杏枝在屋内点过梨香后,回头一笑:“姑娘都瞧了好些时候了,也不嫌眼酸。”她知这是今儿桓家公子送给姑娘的,姑娘自是欢喜,琥珀乃贵重之物,时下只有皇室与各大世家能得上一些。
桃漾被她说了这么一句,索性也不看了,随手塞在枕下,睨杏枝一眼,笑道:“嘴皮子严些,别在夫人跟前提。”杏枝笑应下,给她将香纱罗帐落下后,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桃漾收了桓恒的礼,自是要给他回礼的。
这半年时日里向来如此。
如今是四月中,自阳夏坐车至淮阳仅有一日的脚程,桓馥打算的是五月初二日自阳夏出发,这些时日里桃漾就为桓恒绣了只香囊,那日见他,他身上佩戴的还是之前她送的那只。
想来是整日里佩戴着,都有些显旧了。
待至出发前往淮阳的前一日,夜里桃漾睡得有些不安稳,还做了些噩梦,额间沁出好些的细汗,躺在枕上缓了许久才又入睡,待到第二日坐上马车后,桓馥一眼就瞧出她白皙肌肤上衬出的眼下乌青,关切道:“漾儿昨夜里没睡好么?”
桃漾坐在桓馥身侧,乖乖点了头:“许是天气暖了起来,屋内有些闷。”她随口说了句,桓馥也就叮嘱几句,说回头让人把她居住的厢房修缮一下。
此时坐在马车内的还有阳夏谢氏家主谢澜和次女谢玉梵,桓馥膝下还有一子,他一人坐辆马车,和行李为伴,此次前往谢氏本家,是要住上一段时日的,要带的东西自是不会少。
谢澜原本是出了远门,五月中方回的,收到了夫人给的急信,昨个夜里就急急的赶了回来,今儿一早才见到他的两个女儿,一番言语后,他自怀中取出一块天青色绢帕,眉目含笑递在两个女儿面前:“爹爹此去茺州,给你们带回的礼物。”
一方绢帕中,包裹着的是两块大小一般的琥珀。
只是,两块琥珀的颜色并不尽相同。
桓馥瞧了一眼,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瞅了谢澜一眼。
谢澜面色平常,将一颗天空蓝的琥珀递在谢玉梵手中,温声道:“阿梵衬这个颜色,这个给阿梵罢。”随后,将手中剩余的一颗黄色琥珀递在了桃漾手中。
琥珀分品种,以红色上佳,其次为天空蓝,再者为黄。
他对桃漾道:“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说出,桓馥的面色就更为难看了。
给两个女儿带不同的礼物也就罢了,何必再诓桃漾呢?
桓馥正不悦着,却见桃漾接过谢澜递来的琥珀,黑眸明亮,带着欢喜,对谢澜道:“谢谢爹爹,我很喜欢。”谢澜见她神色欢愉,满意的对她点点头,几人在马车里一路相谈。
马车一路走官道,至淮阳已是酉时,谢澜之前先去过书信,来迎他们的是谢氏的管事以及谢氏家主夫人身边的一位嬷嬷,下了马车后,桓馥眉眼带笑,与嬷嬷说着些体面话。
随后由这位嬷嬷引着去谢老夫人的存玉堂请安。
暮春时节,晚霞漫天,染亮谢氏高门,由正门走进,入目一景一物皆堆金砌银,过照壁,踏游廊,放眼望去,雕梁画栋,无有尽头,奇花异草,假山荷塘。
甚至是高山流水。
都尽在这敞阔的府宅之内。
谢玉梵和桃漾并排而行,压低了声得意道:“我没骗你吧?淮阳谢氏是豫州第一大士族,只这一处宅院都快抵上咱们整个阳夏那般大了。”桃漾看她一眼,低声回:“妹妹说的是,走在这里当真是要迷路了。”
桃漾是在五岁那年来的谢氏本家,倒是还有些印象。
约莫着走了有一炷香的时辰,前面引路的谭嬷嬷侧首道:“前面就是存玉堂了,老夫人收到了书信,已命人备了宴席候着你们。”谭嬷嬷虽为仆妇,衣着发饰惧是奢华。
比之普通世家的妇人还要鲜亮体面。
桓馥对她颔首。
来到谢老夫人的院中,请安寒暄一番自不必说。
待用过晚膳,谢老夫人就命人带他们去居住的地方,离得老夫人的院落并不远,只须一刻钟就能走到,是一座清雅富丽的两进小院,谢澜与桓馥居主屋,桃漾和谢玉梵各居东西厢房。
幼子谢敛只能去住后罩房。
他很不满:“娘!淮阳谢氏的东西厢房布置奢华且宽敞,五姐姐和六姐姐应该居一间的!”他气冲冲的说,没有人理会他,只好让小厮带着他的行李去了后罩房。
赶了一日的路,都已疲惫,早早沐浴歇下。
待到第二日晨起,谢澜带着谢敛去府中各房处走动,桓馥则带着桃漾和谢玉梵去了谢老夫人处请安。
与昨日傍晚时谢老夫人屋中略显清冷不同,今儿一早这院中却是热闹的不行,谢氏本家一直都未分家,几代人住在一起,儿孙满堂,膝下承欢。
桃漾看到谢老夫人左手边排排坐了四位姑娘,皆是端庄知礼,温婉可人。
她们并非谢氏本家人,而是与桃漾同样的出自谢氏分支,谢氏一族延绵数百年,分支众多,早在十几年前,谢老夫人就从各个分支里挑选样貌、品性俱佳的小女郎,带到谢氏本家来教养。
一是为了谢氏分支不会就此落魄。
二来士族间多有联姻,也是为了巩固各世家间的往来。
这于谢氏本家与分支来说,是件两全其美之事,这四位姑娘更是谢氏其他分支的女子皆艳羡不已的。
在谢老夫人的存玉堂待上有半个时辰后,年轻的姑娘们吃吃糕点果子说说笑,也确实是无趣,谢老夫人笑着发话:“都别拘着,”她神色慈和,抬手指了指右侧的一位着水青色锦裙的小娘子:“阿嫣,去,带你两位姐姐去园子里逛逛。”
被支配的小娘子谢嫣不过刚及笄的年纪,面上尤显稚嫩,听到祖母的令,乖乖的应下,许是慢热的性子,还又拉上了一位,陪着她一起带着桃漾和谢玉梵去逛园子。
正是暮春时节,微风拂过,处处是花草香,谢嫣黑眸转了转,问桃漾和谢玉梵:“两位姐姐是想去芍药园还是牡丹园?”谢玉梵脱口而出就要回‘牡丹园’,可又想起母亲的叮嘱,如今是在谢氏本家,一言一行皆要深思熟虑,不可大意 。
她侧眸看了看桃漾,桃漾对谢嫣莞尔,回她:“这个时节芍药开的正好,嫣儿妹妹不如带我们去芍药园里瞧瞧。”谢嫣闻言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好,咱们就去芍药园。”
自从老夫人的存玉堂出来后,谢嫣和被她拉来一道游园的谢沅都有意靠着石子小径的左侧行走,桃漾侧眸看上一眼,本是与她们并肩而行,脚下的步子逐渐慢下来,与她们拉开了些距离。
她神色清淡,并不在意,观赏着暮春的盛景。
谢嫣时不时的回身来看她,眸光中带着些许不解。
待要自一片海棠林中经过时,不远处传来阵阵言语声。
谢嫣秀眉轻抬,浅浅笑了下:“是二哥哥。”她说着,脚下步子欣喜抬起,转过几株海棠树,清亮的嗓音便唤了起来:“二哥哥——”谢沅和谢玉梵也皆跟着她的脚步走。
桃漾在听到那句‘二哥哥’后,抬起的步子又落下,隔着几株海棠朦胧的瞧了眼,随后,转身走进一旁的八角古亭内。
被唤了的男子侧首,黑眸落在谢嫣稚嫩面容上,对她轻笑:“又要带人去你的芍药园么?”他嗓音清润,神色也极为温和,如沐春风。谢嫣被他说中,也有几分羞:“二哥哥又在打趣我。”
谢嫣最喜芍药,府中的芍药园便是她去岁生辰时母亲送她的礼物。
谢怀砚薄唇勾笑,给她将发间沾染的一片海棠花瓣捻起,随后眼眸微抬,越过谢嫣的发顶停在几株海棠树后,问谢嫣:“亭子里坐着的是谁?”谢嫣回身才意识到桃漾没跟上来。
她未有讶异,见二哥哥似是很感兴趣,就唤:“桃漾姐姐,过来啊——”
第2章
桃漾见过二公子
谢嫣这么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海棠花林后望过去,尤其是与谢怀砚同行的几位世家公子。
桃漾本是躲了起来。
闻言只好起身往这边来。
她不喜素色,平日里的衣衫多为湘妃、艾青以及栀黄,此次前来淮阳谢氏却一改往日着了件藕荷色衣裙,素净的如同夏日清风拂过梨花林,只是海棠花鲜艳欲滴,素色衣衫反倒是惹了人眼。
桃漾眼眸低垂,刚走过第一棵海棠花树时,有位世家公子就挑起了眉。
他压低声道:“这位姑娘平日里怎未见过?”
有人与他回:“这是阳夏谢氏的五姑娘,你自然是未见过。”
“阳夏谢氏?以她的样貌,当年怎未收在老夫人膝下教养着?”
另一个低咳:“本是收了的,第一个就被谢老夫人给选中,当时还留了她就住在谢老夫人院中,可刚出了屋门,就冲撞了贵人,被说‘晦气’,谢老夫人一时心有顾虑,就让她走了。”
“还让她日后都要避着些那人——”
话至此,听的人再愚钝也是懂了,抬眸偷偷嘘了谢怀砚一眼。
暮春的风似暖又寒,卷起片片海棠花瓣,裹挟着桃漾而来,她的发间,衣裙间,都染上了几许红瓣,少女婀娜,肌肤白净,如踏莲而来,澄澈美好,海棠花在她发间亦沾染了几分清雅,吐纳芬芳。
如水波漾起。
她走上前,并未抬眸,只屈身见礼:“桃漾见过二公子。”
谢怀砚垂眸淡淡打量她一眼,神色无常,随后应了一声,转身和好友一同离开此处。
桃漾神色清淡,美目抬起,面上不显任何情绪,直到那道身影走远,隐于层层叠叠的枝叶之间,桃漾蜷在衣袖中握紧的指节才缓缓松开,心中紧绷的弦舒展,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自五岁那年开始,桃漾身上就背负了‘晦气’的恶名。
一如适才谢嫣与谢沅对她避之不及,这些年外人的目光与言语她早已不在意,可她依旧畏惧那个人。
——
琼华园。
高山流水,群花吐芬。
金丝楠木桌上,金银杯箸,觥筹交错,世家公子们相谈甚欢,举杯邀明月,吟诗作赋,好不乐哉。
淮阳谢氏如今共有四房,二房三房皆在建康为官,家主谢蕴早几年自建康致仕回京,掌管谢氏一族,他虽不再过问朝中事,可他儿谢怀砚却已任豫州刺史两载。
掌管整个豫州的兵马大权。
坊间茶余饭后常言‘一朝两姓’,谢氏二房三房在建康官场,谢氏二公子手握豫州生杀大权,这豫州早已是谢氏的天下。
酒酣曲尽,袁氏三公子的目光落在为首之人修长指节间,他执扇而笑,道:“听闻这‘血琥珀’国库中共有六枚,乃是千年松树脂所化而成,又历经了成千上万年才得以形成,怀砚兄手中就有两枚。”
谢怀砚闻言垂眸看了眼正被他玩弄在指节间的血琥珀,薄唇勾笑:“不过是个小玩意,袁兄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他修长指节抬起,两枚澄澈无暇的血红琥珀就被丢至袁三公子怀中。
袁三自是欣喜,起身致意:“多谢怀砚兄。”
直至晚霞消散,琼华园内烛火通明,这场宴席方歇。在座的各位除却府上的几位公子,皆是其他士族前来访友的贵客,吃酒到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再寻些其他乐子。
有身着明黄素衣的侍女手端托盘上前,托盘内是一方白玉小碟,里面盛放着五石散。
此物深得皇室与士族钟爱,世家公子中多有沾染,玉碟被放至金丝楠木桌,有几位公子似是已等不及,直接服用入腹。片刻后,袁氏三公子与陈氏五公子相约一道上后山去‘行散’。
谢氏本家的几位公子院内皆有侍妾,此物亦是壮/阳之物,便回了各自院中消散。
谢怀砚偶尔服之,对此物说不上是喜爱,不过是消遣的乐子。
他垂眸看了片刻,今日倒是用了些。
回到他居住的墨园,径直入了书房,他院中能近前侍奉的只有两名随侍与两名婢女,冬月瞧见他进了屋,就端了壶清茶欲掀帘而入去侍奉,却被随侍空谷上前拦下:“冬月姐姐给我吧。”
他抬手欲接过冬月手中的托盘,被冬月躲开,睨他一眼:“给你作甚?我去端给公子。”空谷便提醒她:“公子服散了。”冬月皱了眉,将手中托盘推至空谷怀中,转身去了耳房。
谢怀砚用了冷水沐浴来行散。
半个时辰后,他身披月白长袍,衣襟微敞,倚坐在书案前的檀木椅之上,墨发散于身后,许是五石散还未尽消,眼尾透出淡淡绯红,在明黄烛火下,更显样貌昳丽。
贵人骨,公子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