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三年前见他,他身上有一种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气度,三年后,那种光风霁月所剩无几,换之以更多的沉静与内敛。
这是经历过高中进士,又被除名禁考之后的他,她从那时候和他通信,却再没见过他。
可想而知,于她而言是普通的三年,可对他来说却是死后复生的三年,这三年对他来说太不容易。
当然,到她走近凉亭,就发现他似乎比记忆中高了一点,又结实了一点。
她率先道:“二叔,二弟,听闻你们今日请了贵客,我早知陆先生才名,所以想来亲眼见见。”
一边说着,一边从丫鬟手上端过铺了冰沙的荔枝,放到凉亭的石桌上。
陆淮很快起身行礼,秦奕立刻介绍:“陆公子,这是我长嫂,这位是我妹妹。陆公子之大名连闺阁女子都知道呢,我妹妹就一直想买陆公子的画,奈何买不到,最后没办法,还花高价买了个赝品回来。”
秦琴上前道:“见过陆先生。”
陆淮朝她回礼,随后道:“惭愧,陆某一介草民,无用之人,不过习些拙技聊以度日,不足挂齿。”
秦琴看向他:“先生高才,只是时运不济,官场那些迎来送来的也是俗气,不去沾染也罢,我倒仰慕先生之闲云野鹤,潇洒自如。”
程瑾知在一旁没说话。
丫鬟给两人搬来椅子,几人一同坐在凉亭内说起陆淮这几年游历之事。
直到后来,陆淮说自己原本并不准备来京城的,会过来只因一桩意外。
二老爷问:“是何意外?”
陆淮道:“我在许昌丢了一些随身物,那是一位旧友所赠,却被小贼误以为值钱而盗取了,我几经打听才知那小贼来了京城,这才到了京城,辗转数日,却还是没找到东西。”
秦奕问:“什么东西如此宝贵?”
“于我而言是宝贵,但若拿到街市上卖却并不值钱,不过一些书画……还有信件——”
说到“信件”时,他看了程瑾知一眼,随后继续道:“本是好友私下往来的言语,传出去却怕旧友惹来事端,我这才急忙追回,可惜……”
二老爷身在官场,此时猜测陆淮那位旧友是官场中人,在信件或书画上表露了一些对朝廷或圣上不敬的话,发了些牢骚,这种事要是被有心人察知,的确会引来不小的麻烦,出这种事的官员也很多,陆淮着急是正常的。
他便安慰道:“既是小贼盗走,那必是流往三教九流之所,必不会与落入官场或公子旧友的熟人的手上,陆公子大可放心,不会有事。”
“承二爷吉言,但愿如此。”陆淮说。
程瑾知觉得陆淮不是随口说起这件事。
他和秦家并不熟,却谈起这样私人的事,这不像他,除非他说这些另有目的。
她就想起了自己写给他那些信,那这番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
他在告诉她,他将她的信留在身上,结果信却被人偷了,他追来京城也没追到,担心那些信会影响她。
她说道:“那些言语先生之旧友既然敢说,想必也料到了传出去的后果,也许她并不在意呢?我看先生不必忧心,先生能如此在意,她得知了也会十分感激。 ”
陆淮终于正大光明看向她,认真道:“多谢少夫人开解,陆某心中落了一块巨石。”
此时秦琴问:“先生能如此看重一位旧友,实在让人叹服。”
陆淮顿了顿才回道:“不是普通的旧友,是……终身难舍的挚友。”
他拿眼角余光瞥向程瑾知,程瑾知垂眼不语。
这一趟来京城,他见到了她婚后的样子,也见到了她所嫁之人,那个叫秦谏的天之骄子。
年纪轻轻,秦谏俨然才是书画院真正的主宰,就连申掌院也十分顾忌他的态度。
他原本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但看见她丈夫能让她的字刻在书画院石碑上,又在旁人提起时他夫人时是那般维护抬举的模样,显然他是敬重她、欣赏她的,当然会好好对她。
不过……她这样的女子,无论嫁给谁都会被欣赏、被敬重吧,谁会不喜欢呢?
谈话到最后,陆淮将要离开,秦谏却从远处过来。
见了他,秦谏脸上露出温煦的笑:“陆先生受二叔所邀至府,我竟一无所知,有失远迎,多有怠慢。”
二老爷说道:“穆言今日回得早。不过是我仰慕公子才名,有心攀附风雅,才邀公子进府小叙,穆言事务繁多,就没麻烦你。”
秦谏道:“先生下次过来,定要叫我知晓。”
陆淮道:“秦大人客气了,若有机会,或是诸位他日去了江州,该我宴请诸位。”
此时秦奕道:“陆公子是准备回江州吗?”
陆淮摇头:“我也不知,或许是回江州看一看父母,或许是去别的地方,总之也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反正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秦奕与二老爷对视一眼,二老爷说:“听你这意思,似乎近几年也无心成家?”
陆淮笑笑:“如我般闲游之人,成了家也是虚掷他人光阴,就不去祸害他人了,等我想留在家中时再说吧。”
他说得如此明白,二老爷也就知道他的意思了,随后附和几句“公子志在四方”便不再多言,送走了陆淮。
待陆淮离开,秦奕略有不满道:“父亲,您请他来之前,就没打听过人家有没有成亲的意思?”
二老爷气闷道:“你当我愿意?是你母亲催促,再说我平白无故去打听这个做什么?他别家都不去,偏偏愿意来我们家,这不就证明他愿意与我秦府结交?谁知临了却是这样的态度!”
秦奕叹一声气:“或许是他没看上?”
秦琴瞪他一眼,恼怒地哼一声,转身走了。
秦奕看向秦谏:“大哥,你说他是怎么回事?真想和我们家结交,那结成姻亲不是挺好的吗?我觉得我妹妹哪里也不差,就他这情况,娶上侯府的小姐也没亏待他。”
秦谏声音带着冷:“或许,他有他自己的谋算。”
二老爷和秦奕一起回去了,秦谏与程瑾知一起往绿影园去。
两人都沉默不语。
直到进了屋,秦谏才突然问:“二叔要给琴妹议亲,你去做什么?”
不知不觉他语气中就带了质问,程瑾知也没好气道:“二婶拜托我去,表哥连我见哪个客人不见哪个客人都要管?”
“我……”秦谏咬牙,他想忍耐,却不想看她这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
他在书画院就知道了,邀请陆淮的人不少,但陆淮都推拒了,没想到今日竟来了他府上!
为什么呢?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为了见她,他就不信她不知道!
所以他们这是做什么?在他府上暗通款曲眉来眼去吗?
程瑾知已经拿了几本册子往外走,似乎要离去,好似当他不在,也不愿多说。
他忍无可忍,叫住她:“程瑾知,你不要拿我当傻子!”
她回过头看向他,缓声问:“表哥,我不知你的怒气从何而来。”
她越是这样平静,他就越恨她的理所当然、毫无愧疚。
“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吗?你不如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呢?”他质问。
程瑾知只觉得自己每一日都用全身力气在活着,而他总会在她重振旗鼓时再来扯她一把,然后一脚将她踹进深渊。
她回来,将册子放上了书桌,坐到一旁椅子上看向他道:“于任何事,我问心无愧,表哥想指摘我哪一点,不如明白说出来。”
秦谏看着她,终于开口道:“那好,你等着!”说着就走出屋中。
他快步离了绿影园,又去漱石斋,再也不想忍耐,再也不想自我折磨,毅然拿了那盒信,往绿影园而去。
程瑾知还坐在屋中。
他进门,打开锦盒,抓起里面的信,“啪”一声砸在了她面前的桌上,搁下盒子,又去她书桌抽屉后,猛地拉出抽屉,将里面手扎拿了出来,同样砸在桌上。
“你不如看看这是什么!”
程瑾知缓缓伸手拿起了一只信封,将信封打开,抽开里面的信,就明白了。
原来陆淮担心的事还真发生了,这信竟到了秦谏手中,还真的影响了她。
秦谏走到她面前,盯向她:“是不是以为天知地知你知他知?没想到这些东西我能看到吧?现在你告诉我,你是问心无愧吗?
“整整三年的信!所以和我订婚后,你就一直在给另一个男人写信,嫁给我了,不敢写了,就开始写手札,你猜我发现什么,我发现你前一刻和我睡觉行房,在我身下叫,后一刻就去给你那位陆才子写信!
“程瑾知,你把我当什么?你是觉得我长得像乌龟王八吗!”
说到最后,他大吼,额上青筋暴起,将长久的不甘与愤怒都发泄了出来。
她看着面前的信和手札,好久,露出一阵无奈的苦笑。
他怒声问:“你笑什么,告诉我,这算什么!”
她看向他,缓声道:“信是我写的,我们的确通信三年,他的回信被我放在了洛阳。我的确和陆淮早就相识,如果当年没有和表哥订婚的话,我也许会嫁给他,我还因此而向我父亲提过退婚,但可想而知,他不答应,罚我在祠堂跪了三天。”
她吸了一口气:“表哥如此介意,那就和离吧。”
秦谏许久没说话,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她继续道:“我前面所说就是我和陆淮的过往,信是真的,手札也是真的,我说我愿与表哥和离,以免折辱了表哥,也玷污了秦家的门楣。”
秦谏定定看着她,无法应对她的话。
他以为她怎么也会给他一些解释,这解释或许可信,或许不可信,总之她一定会尽力淡化她和陆淮的关系的,却万万没想到,她招认的比他以为的更多。
她真正想嫁的人是陆淮,只是被婚约所阻;她提过退婚,是被她父亲逼迫……所以她是无奈而嫁的他,所以她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她和陆淮才是有情人,却被他拆散?
那他呢?他算什么?
他们曾恩爱的那些时光又算什么?
所以她从没在意过他,从没爱过他,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看着她无所畏惧的模样,他既悲又怒,目恣欲裂,目光死死定住她,咬牙道:“表妹太天真了,只要你还姓程,死也得死在我秦家!”
说完便头也不回出了绿影园。
第48章 放妻书
秦谏觉得自己几乎是逃回漱石斋的。
他不知用什么态度与心情来回应她。
和离,她竟然轻飘飘就能说出和离。
后来他想,她一个女子都不怕和离,他又怕什么?她既如此无情,他又何必留恋一个对他完全不在意的妻子?
他立刻到书桌前,拿出笔纸来,刷刷便开始起草和离书。
洋洋洒洒,很快就将和离书写罢。
“今已不和,相看生厌,遂立此书,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自别之后,愿妻再嫁如意夫君,良媒合卺,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比翼连枝……秦谏字穆言谨立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