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鸣筝
“不值得。”
容聿珩一怔,放下酒杯,严肃道:“我是你哥,自然是要护着?你,怎么会?是不值得?”
容今瑶平静地直视他,“不值得的是过去的执念,不是么?”
“小?六……”
“我同样也想护着?兄长啊。”容今瑶眸光清亮,弯了?弯唇,“正?是因为你是我在意的亲人,所以才这么说。”
起初在听闻和亲消息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找容聿珩。她很清楚,只?要她说出来?,容聿珩一定?会?竭力护住她。
可是,大哥是大昭的储君,他背负的是天下苍生的安定?,手握的是大昭江山的未来?,凡事不能只?凭感情用事。他不能因她一己之?念,就违背皇帝的命令,更不能因此失了?朝臣的拥护。否则稍有不慎,便是深渊。
和亲的事情,容今瑶不想他为难,叶欢意的事情同理。
容聿珩渐渐沉默下来?。
悲痛过后有人会?陷入沼泽,有人会?绝处逢生。六妹妹已?不同于幼时那般,她要比他想象得更坚韧。
她一直在柔软地拥抱这个世界。
既然都过去了?,那就没必要再提起,容聿珩迟疑开口:“欢意宫我会?叫人更名为昭宁宫……小?六觉得如何?”
“不用改。”容今瑶没有丝毫避讳,坦然地道,“它?不只?是个名字。”
容聿珩垂眸看着?桌前的梅子酒,忽然笑了?笑:“嗯,把酒言欢,意兴满怀,是个好寓意。”
待喝完梅子酒,兄妹二人又闲谈了?会?儿,一眨眼?,天暗了?下来?。
容聿珩本想留容今瑶在宫中过夜,顺便让御厨准备些妹妹爱吃的菜品,可容今瑶却说,时辰不早了?,她该回?家了?。
用词是“回?家”,不知?怎么,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楚懿的面?容,也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府。
走出殿阁之?前,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六”。
容今瑶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皇宫。束缚太多,规矩太多,你要伪装成乖巧、不争不抢的模样去应付虚情假意,那不是真正?的快乐。”
“但大哥还是想告诉你。”容聿珩顿了?顿,视线转向这座巍峨宫殿,“这里……”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坚定?,“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家。”
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男人静默站立,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像是无?声的守护者。
容今瑶神色怔然,片刻后,唇边的梨涡绽放,“知?道啦。”
第28章 她的羞恼,让他愉悦。……
容今瑶离开后?, 殿阁复又安静下来,不时有稀疏的?星影落在窗轩。
容聿珩坐回?案前,指尖轻触酒盏的?边缘, 思绪遥遥回?到了那年深冬。
他是大昭帝与孟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自幼名师教?导, 被孟家、皇室、朝臣寄予厚望。年少时,他也曾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有过敬仰之情, 亦为了母后?的?殷切期许而?勤奋努力。
后?来他发现,错了。
皇帝需要孟家的?势力,却也忌惮孟家, 而?皇后?为了扶植家族, 亦需要一颗忠诚的?棋子?。
起初他以为, 自己是父皇最优秀的?儿子?。比起其他兄弟, 母族势力雄厚,朝中人气颇高,有着独立的?思想和政见,或许这正是储君所需的?才能。
但无疑是危险的?。
深冬, 殿外的?雪下得极大, 簌簌落在肩头。
“父皇敬我才名,也俱我才名;母后?惜我血脉,却也囚我血脉。”膝下是刺骨的?寒雪, 耳边是冰冷的?风声,少年太?子?直视前方?的?人,振声道:“父皇不该偏信三弟一人之言,不该以流言定罪,不该连问都不问、查都不查,便认定儿臣心怀不轨!”
皇帝立在台阶上,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若不想做这个太?子?,朕也并非不可另择他人。”
少年太?子?咬紧牙关,低垂的?眉目尽是倔强,未有半点妥协之意。
皇帝挥袖转身,“锐气太?重,再跪两个时辰,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起身!”
寒风凛冽,雪花如针般扎进骨髓,宽大的?玄衣上沾满雪霜,容聿珩跪得双膝发麻,胸口的?寒意不断蔓延。
皇家,哪里?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和睦,又哪里?有纯粹的?亲情呢?
君为天,臣为地,父子?不过是血脉的?名义,真正维系的?却是权力的?平衡。不过都是表面?父子?,实际君臣罢了。
容聿珩一瞬间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即便是他冻死在此,也不过叹一句“命薄如纸”。还会有其他的?皇子?填补储君的?位置,朝臣依旧俯首称臣。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这严寒吞噬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容聿珩微微抬眼?,视线模糊间只见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奔向他。
小姑娘被裹在湖蓝色的?袄子?里?,白皙如玉的?脸在寒风中透着一丝微红。她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暖帽,帽檐边缀着柔软的?白狐毛,水灵灵的?杏眼?被寒风吹得带泪,映着冬日的?苍蓝天光,愈发温润可人。
她踩着松软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皇……皇兄……”容今瑶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揣在怀里?的?暖炉塞进容聿珩手里?,“你是不是很冷?”
是叶贵妃的?女?儿,容聿珩自以为跟这个皇妹相处甚少,更?没想过她会出现在此,“谁……让你来的??”
小姑娘道:“谁也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几位皇兄皇姐里?,只有太?子?哥哥未曾对她流露出或厌恶、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很冷,很难过。
容聿珩声音微哑:“回?去。”
容今瑶摇了摇头,道:“皇兄,小六陪陪你吧。我难过的?时候,就特别希望有人能陪我呢。”
小姑娘站着的?身量堪堪跟他平视,容聿珩惊异于容今瑶的?懂事,微微怔神,遂解释道:“天冷。”语气强硬几分,“快回?去。”
“好吧……”容今瑶皱了皱小巧的?鼻尖,失落不过一瞬,又倏地裂开一个笑,“对了,这个给皇兄!”
她张开小手,掌心里?躺着一颗糖。只不过糖纸皱巴巴的?,像是攒了很久,翻来覆去揉着糖果的?外衣,却怎么都舍不得吃。
容聿珩愣了一下,“给我的??”
容今瑶点了点头,眉眼?间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容聿珩看?了她一眼?,本想拒绝,然?而?身体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手已经伸了出去,接过来她递的?那颗糖。
这是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糖果了。他没急着吃,只问她:“你为什么给我?”
“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还会让人变暖。”容今瑶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每次不高兴的?时候,莲葵都会给我一颗糖。”
容聿珩看?着她,“你自己不吃吗?”
“我还有啊!”容今瑶假装扬了扬空空如也的?手,“这是特别给皇兄的?,皇兄是所有人的?大哥哥,也是小六的?哥哥。”
容聿珩心口微微一窒,低头,用冻僵了的手慢慢剥开糖衣。糖果放入口中,甜意和果香在口腔里?蔓延,格外浓郁。
“甜吗?”小姑娘期待地眨着眼?睛。
“甜。”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暖意,或许是暖炉,容聿珩低低道:“……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
寒风依旧刺骨,雪花还在纷飞。那一刻,跪在冰雪中险些坚持不下去的?少年太?子?,清晰地记住了糖的?味道。
辗转了几个春夏秋冬,那一幕仍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与今日不知不觉重合到一起。
桌面?上还有容今瑶偷偷带进来的?梅子?酒,酒壶和白瓷小盏泛着柔润的?光泽,酒香轻拂,驱散了被禁足的?压抑气氛。
许多年前,六妹妹给了他一颗糖,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救了回?来。
许多年后?,他也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龙椅上的?男人取而?代之。
还她千颗万颗的?糖。
……
酉时,城南将军府内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
庭院中央摆放了一张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陆续被端上来。不同于皇宫中精致华丽的?宴席,也不同于酒楼里?讲究排场的?菜品,看?似寻常,香味却浓厚。
莲葵端着热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李伯在一旁笑着道:“莲葵,这汤放在中间吧,小心别洒了。”
“好嘞!”莲葵随口问道,“李伯,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公主晌午进宫,她代其去了一趟书场巷,回?来时便瞧见庭院里?布置了大半,心中不免好奇。
李伯笑呵呵地答道:“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公主昨日说想吃芙蓉鸡和青鱼,老奴想着,今日世子?刚好也旬休归家,干脆在庭院里?置张桌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李伯此前是国公府的?管家,自楚懿出生便在府中效力。十八年过去,算得上是看?着楚懿长?大的?老人,对他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所以楚懿成婚后?,他就随之一同来了将军府。
禁军营和白羽营每十日会有一天旬休假,楚懿通常提前一晚回?家吃饭。他向来不注重什么繁苛规矩,在家里?随性?惯了,也放话?让府中的?人无需拘束。
并且公主也是随和的?性?格,这些日子?常常主动招呼众人在厅中共食。正是由此,李伯才敢放心安排。
“小将军回?来了?”莲葵闻言一怔。
李伯:“是啊,刚回?来不久,正在书房呢。”
莲葵喃喃:“这样啊……”
得知了楚懿旬休的?消息,莲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灵光一闪,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往自己房里?跑去。
李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和蔼地笑了笑:“这丫头!”
莲葵匆匆跑开,衣摆飞扬间,恰有一抹浅粉色的?身影跳下车凳。
容今瑶迈着轻盈的?步子?进了府,正欲开口:“李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眼?前一幕吸引。
花灯如星,点点流光将院子?照得一片通明,洒在地面?上交织出了缀满星辰的?银河。仆从们端着盘碟在灯影下穿梭,脸上俱是柔和的?暖意,谈笑声与碗盘碰撞的?清脆声交织,衬得气氛分外温馨。
李伯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喊自己,抬头寻去,见是容今瑶,登时喜上眉梢。
“公主回?来的?刚好!”他连忙迎上前,躬身道:“马上开饭了,公主不是说想吃芙蓉鸡和青鱼了么?老奴都为您准备了。”
老人一脸疼惜,言语间关切十足:“公主这样瘦,必须得多补补。”
容今瑶听罢眨了眨眼?,心里?头酸酸痒痒的?。她轻抿了下唇角,轻声道:“谢谢李伯。”
“哎呦,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多见外。”
二人边说边往院子?中央走?,菜香随之飘来。容今瑶随意扫了一眼?桌面?,有油亮鲜嫩的?芙蓉鸡、清香扑鼻的?青鱼、梅花汤饼和清炒芦蒿……只不过,她一眼?捕捉到的?却是角落里?的?透花糍糕。
糍糕的?外皮软糯香甜,里?面?是饱满的?枣泥馅,表层洒了桂花碎末,闻起来带着股花香。
容今瑶微微一怔,眉眼?间浮现出诧异,偏过头问道:“李伯,这透花糍糕也是您买回?来的?吗?”
“是世子?。”李伯嘴角带着笑意,同容今瑶解释道,“世子?今日旬休回?家,特意给您带了这份透花糍糕,公主果真喜欢。依老奴看?,世子?他啊,当真是对您上心了,一直在默默关心着公主哪……”
话?音未落,李伯余光瞥见有人从书房中走?出,他猛地拍了下大腿根,“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您瞧我这记性?,厨房还有几道凉菜没端上来,老奴这就去催他们。”
容今瑶心不在焉地应道: “辛苦了李伯。”
她望着那碟透花糍糕,目光一动,心中忍不住泛起几分疑惑,并未注意到李伯离开前飘忽不定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