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鸣筝
仿若一只被主?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小狗。
方云朗低头望着那株青涩的小树苗, 嘴里念叨着对楚懿的不满,对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恍若未觉。
“你嘀咕什么呢?”平静且熟悉的声音自身后骤然响起?。
方云朗只觉身侧瞬间被阴影遮盖,冷飕飕的寒意袭来。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 待看清来人是楚懿时, 弹簧一般地猛站起?身, 憨笑道:“没、没什么呀, 我在勤勤恳恳浇小树苗呢。”
楚懿目光微凝,看了眼湿漉漉的泥土和被水流冲击得有些弯曲的小树苗,面?无表情地淡淡开口:“方云朗,你别把我的树苗浇死了。”
“……”不是你让我浇树的吗?
吃醋的男人要远离, 方云朗心?道。
他佯装不经意地偷瞄了一眼楚懿, 对方衣袍整齐,风姿卓然。只是唇边隐约可见一抹淡淡的唇脂红,映着他平静的面?容, 无端多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暧昧。
……这亲得该有多猛啊。
少儿不宜!
方云朗视线停留在那抹红色上?,笑意渐深,语带揶揄:“子瞻哥,你今日气色甚好。”稍作停顿,又道:“既然你出来了,那我就去找小六姐喽?”
话落, 童真的小少爷迫不及待地抬脚,打?算绕过楚懿,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不料刚迈出去没几步,突然感到后颈一紧,整个人像是一只被拎起?来的小鸡崽,双脚不受控制地微微离地。
楚懿一手拎着他的衣领,姿态闲散,语气淡然:“去哪儿?”
方云朗顿时语塞,暗暗叫苦不迭,嗫嚅了半天:“去……去……”
“跟我走。”楚懿言简意赅地说道,透着不容人拒绝的意味,旋即拎着他的衣领径直走向停在门口处的马车。
方云朗被他拎得脚步踉跄,整个人歪歪扭扭,忍不住抱怨道:“子瞻哥,我这身衣裳可是新做的!”
楚懿神色未变,没理会他的抗议,直接将他塞进了马车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没等方云朗缓过神来,楚懿已经利落地抬腿上?车,在他对面?稳稳坐下。
青云站在车辕上?,见他们上?了车,扬起?手臂挥动马鞭。
阳光透过街边错落有致的屋檐,铺洒在滚动的车轮上?。马车徐徐驶过街巷,车帘轻晃,隐约可见其?中?两道对立而坐的人影。
一人双臂环胸,镇定?自若,另一人则稍显局促。
车内的空气一时静默。
不久后,方云朗终于?按捺不住,撩起?车帘一角,看见外面?熟悉的景致,心?底涌上?不安:“子瞻哥,你说你来书场巷就来嘛,非拽上?我干什么,我同小六姐还有事呢!”
他平生?最害怕的地方有二,其?一为凌云堂,其?二为书场巷。
紫衣少年慵懒地靠在车壁上?,两条长腿交叠,闻言微微眯起?眸子,修长的手指轻叩着腿部,皱眉道:“你近日跟她走那么近,有什么秘密?”
容今瑶想做什么依着她开心?便好,他亦不会多问?,方云朗……另当别论。
方云朗被楚懿这么盯着,心?里发虚,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哪有什么秘密啊……就是最近在课业上?遇到些难题,实在没辙,请教一下小六姐而已!”
楚懿听了,嗤笑一声,似在嘲讽他这蹩脚的借口:“请教?”
方云朗还算是机灵,一下子就嗅到了空气中?的酸味,赶忙凑上?前,谄媚地说道:“哥,你怎么还吃弟弟我的醋啊。”
“……”
方云朗装作无事发生?,转移话题:“所以我们到底来书场巷做什么?”
楚懿神情平淡,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指,抵住他凑过来的额头,毫不留情地推离,微微冷笑:“既然你说课业有问?题,刚好来书场巷给你买些书,不用?谢。”
方云朗被推得往后仰了仰,忍不住哼哼了两声:“才怪呢。”
楚懿斜睨了方云朗一眼,唇角勾了勾,心?想左右都一道来了书场巷,他早晚会知道,索性?坦然开口:“来买手写婚书的用?具。”
这几日,相较容今瑶浪漫旖旎的遐想,楚懿的心?思则全然落在了这一件比较庄重的事情上?——拟婚书。
二人刚刚成婚时的婚书由官媒操办,虽说合乎规矩,样式却千篇一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所以他决意诚恳地手写一份婚书。
方云朗听言,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瞬之间,眼神又亮了起?来。
婚书?
他摩挲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着,作为小舅舅,该挑选一份怎样独特的礼物送给素未谋面?的侄子呢?
……
不多时,马车在书场巷的巷子口停下,楚懿和方云朗一前一后下了车。
巷子里人来人往,书摊林立,两人穿梭其?中?,一连走访了几家颇具规模的书铺和书斋。一番精挑细选后,仍旧未能觅得合心?意的婚书样式。
纸张需要上?等的洒金笺,尺寸须合六合之数,长六寸,宽六寸。样式不可过于?繁复,亦不可太?过简朴。边框需以祥云纹或缠枝纹点缀,笺心?留白处,需足够宽敞,以便书写时字迹舒展……
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了。
方云朗一路跟在旁边,目睹楚懿神色专注、眉间微蹙的模样,不禁在心?底暗自感叹:不过是选个婚书样式,竟比研读那些晦涩难懂的诗书还要难上?几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已至巷尾,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时,一家不起?眼的小书铺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家私人书铺,规模极小,门面?朴素,甚至有些陈旧,门前栽种的腊梅树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
“这地方……怎么感觉有点熟悉?”方云朗放轻了声音,抬手揉了揉额角,试图从记忆中?搜寻有关这间书铺的线索。
他细细回想,自己来书场巷的次数着实不多。若要追溯至上?一次,还是《天赐良缘》炙手可热之时……小六姐曾在此处……和子瞻哥吐露衷肠……
方云朗眸光乍现,猛地击掌,“我想起?来了!”目光投向楚懿,见他眼里闪过微不可察的波动,便知他也想起?了那日之事,脱口而出道:“——胡文生?!你知不知道?”
楚懿拧了拧眉。
他自然清楚胡文生?是何许人也,写出《天赐良缘》之后名声大?噪的话本子先生?,在坊间颇有名气。
而且,此人同容今瑶之间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
胡文生?这人行踪飘忽不定?,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出入上?京毫无规律可循。他曾命人去查,费尽周折也只能查出一副画像。
暗中?保护容今瑶那阵子,她就时常来书场巷的巷尾徘徊,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在等胡文生?。
思绪回笼之际,略带诧异的声音从书铺内传了出来:“谁喊我?!”
紧接着,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位中?年男人走出,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
男人面?容虽不年轻,却也不显老态,眉宇间透着文人特有的清朗。长衫洗得干净整洁,袖口微微卷起?,显然是在擦拭灰尘。
胡文生?刚云游归来不久,今日才回书铺,本想简单收拾一番,没想到还真有客人上?门。
他抬头看向门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在腊梅树旁,紫衣少年气质矜贵,鹅黄锦缎的男孩圆脸大?眼。
胡文生?微微一愣,视线触及楚懿时,眸中?闪过似曾相识,旋即笑起?来,一甩手中?的抹布,下意识道:“小六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话甫一出口,四下安静。
方云朗眼睛瞪得溜圆,赶忙摆手,反驳道:“……不不不!”
楚懿却是扬起?眉梢,眸光带着审视与玩味,语气漫不经心?:“哦?你认识我?”
胡文生?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漏了嘴,笑容微微一僵:“楚小将军的名号,谁人不知啊……哈哈哈……”
“可你说的分明是容今瑶。”少年神色比较淡,迈步靠近了些,扯唇一笑:“我知道你们认识。”
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查过你。”
言外之意是让胡文生?不必遮掩。
胡文生?神色一滞,干笑了两声:“小将军早说啊!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我这儿虽小,但还有些好茶,可以招待两位。”
一边说着,一边肩膀轻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铺内陈设简单,几排书架沿着墙壁而立,中?央摆着略显陈旧的桌子和椅子。
胡文生?招呼着楚懿和方云朗坐下,斟满两杯茶端给他们。
方云朗端起?茶杯,鼻翼翕动,抿了一口,茶汤划过舌尖,忍不住叹道:“好茶!”
胡文生?语气自豪:“这是我云游四方,在一处山水灵秀之地偶然所得。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胜在清新独特。”
他们有来有往地说了一个回合。楚懿在书铺内扫视一圈,神色平静,不疾不徐道:“你这是否有尺寸为六合之数,边框或卷轴为祥云纹的洒金笺?”
“自然有。”胡文生?爽快地道,“我这儿时常会有一些贵客来寻些特殊的纸张,像您说的这种洒金笺,自是备着的。”
他微微欠身,示意楚懿稍等,随后在书架间翻找。
楚懿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椅子上?,将茶杯送至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静静地落在男人的背影上?,似是不经意地提起?:“看来你与我夫人颇为熟络?”
能唤容今瑶“小六”的人少之又少。
所以他对胡文生?并无恶意,只不过有些好奇罢了。
胡文生?坦然的声音从书架那头清晰地传出,毫无隐瞒之意:“她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救命恩人?”
胡文生?翻找的动作不停,“我之前是个家里是做生?意的,不过生?意失败,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之下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是小六二话不说给了我足够的银子,还鼓励我重振旗鼓,继续创作。”
方云朗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说,小六姐是你的伯乐了。”
胡文生?笑笑:“未来还会是我的东家。”
楚懿低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不一会儿,胡文生?取出一卷洒金笺,递到楚懿面?前,由衷感慨道:“如今见你们二人琴瑟和鸣,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之前啊,我只是知晓她心?中?有一个倾慕之人,那人送过她一副字画和一枚纽扣。她一直妥帖留存着。”
“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你。”
方云朗原本正喝着茶,听到这话,扑哧一下把茶水喷了出来:“!!!”
若单说容今瑶倾慕楚懿,在他看来并非全?无可能。可要说楚懿曾送给容今瑶字画和纽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纽扣——那可是衣裳上?的纽扣啊!这是何等私密、何等亲密的物件。若非关系极为亲近,甚至是有了男女之情,怎会送出这般定?情之物?
可之前楚懿和容今瑶的关系大?家有目共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死对头。
方云朗越琢磨胡文生?的话,越觉得离谱至极。除非……那个倾慕的对象,另有其?人!
这更加恐怖了。
果不其?然,楚懿微微上?扬的嘴角瞬间凝滞,笑意全?然敛去,周身的气息陡然一沉。
年轻人抚过洒金笺的动作顿了顿,指骨收紧,声音仍旧保持一贯的平静,沉吟片刻道:“……你是说,她曾经倾慕我,收存了我的字画和纽扣?”
胡文生?并未察觉他神色的变化?,依旧笑着点头:“正是。你送给小六的东西,她一直珍藏着,还托我写了<天赐良缘>,如今看来,倒是得偿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