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除夕元宵过去,官员休沐也就结束了,李秉真年前请了三月的假,新年刚开始就准时去了翰林院。
新年伊始,其实也没什么正务。院内寒暄过后,翰林学士就挑选二三人,带着他们到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署转一圈,和各衙门联络联络感情,混个脸熟。
都察院主掌官员的监察、弹劾和任职建议,干的活儿大部分都得罪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翰林院却没这个顾忌,毕竟除李秉真这种特殊情况,翰林院的人几乎个个都有可能到其他衙门任职,没几人会为难他们。像王宗赫,显露才能后,很快被柳阁老亲自要去了吏部,其他有特殊才能的人,也早早就被盯上了。
李秉真被点上随行,他一露面,熟人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精气神的不同。以前多走两步就喘气的人,现在还能跑呢!
工部一位侍郎悄悄问掌管翰林院的卢学士,这位世子如今可有意到其他地方任职。无它,他们馋他一手画图的功夫许久了,眼睛比木尺还厉害,画出来几乎能和原物一模一样。
这不正是适合他们工部的人才?
卢学士笑着摇摇头,他刚才也问过这句话,少思依旧是从前回答,主意不改。
侍郎叹气,要不是这位是大长公主的心头宝,他多少得争取一把。
走走逛逛,小半日也就过去了。李秉真准备归家的当口,正好碰到进宫路上的李琪瑛。
“大哥。”李琪瑛高兴朝他挥手,“我准备去看次奴,你也许久没见姐姐他们了吧,一起去吗?”
李秉真:“后宫不得随意进出,我未提前求见,不好冒然前去。”
李琪瑛觉得兄长太守规矩,他们只去姐姐那儿吃顿饭,很快就走,避开人便是。
许是因为近几个月李秉真的转变,李琪瑛对他的畏惧淡了许多,以兄妹三人许久没聚的理由劝了几句。
李秉真有所意动,他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长姐。过年时,母亲也让他方便时就去承乾宫走一趟,今天的日子,去了也不算失礼。
“我向娘娘拜个年,饭就不吃了。”
李琪瑛笑眯眯,“都随你。”
兄妹二人一起坐上马车,因永平郡主是宫内常客,守门侍卫压根没查她的马车。
在李琪瑛的叽叽喳喳下,李秉真也知道了一些不曾外传的宫闱事。
宫里多出一位淑妃,对于贵妃来说没区别,在其他宫妃那里还是引起了场小震动。原本建帝去后宫就不勤,新来的淑妃自从侍寝过后,看着还挺得宠,把她们所剩不多的日子都揽走了七八,柳妃也曾忍不住上门探情况。
但淑妃很傲气,基本不怎么搭理其他人,又有贵妃护着,还没闹出过事端。
“姐姐对人家也太好了,不知情者还以为王淑妃才是她亲姊妹呢。”李琪瑛吃味。
李秉真没搭话,李琪瑛自顾自说了半天,倍感无趣,最后闭上嘴。
承乾宫对于李琪瑛而言早已轻车熟路,绕过花圃,她眼尖地发现外面多了好些眼生的侍卫和内侍,登时有了猜测。
定是陛下来了。
李秉真也想到这个可能。
转身就走当然可以,但他人已经走到这,肯定已经有人发现他,回头对建帝禀报,天子还以为他来承乾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他就避走。
李秉真着人通传,入内后果然见到建帝,先向他请罪。
建帝似乎心情很好,怀抱小皇子在逗弄,宽容地赦免李秉真,“朕与贵妃正好要出去走走,你们一起罢。”
李琪瑛咬唇,看一眼姐姐,跟了上去。
建帝抱着小皇子率先踏出承乾宫,明黄龙靴踩在未化的残雪上咯吱作响。怀里的儿子连一岁都没有,他倒煞有其事地在那儿自顾对话。
李秉真落后半步,走着走着,注意到太常池边的冰面在日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小皇子在建帝怀里轻轻扭动,可那点力道完全撼动不了建帝,甚至没被察觉。
这根本就不是抱孩子的姿势,李贵妃双眼紧盯儿子,又不敢触怒建帝,脸色苍白。
李琪瑛最怕的就是这个,她这些日子来宫里也见过建帝,深知他对待小皇子的随意,每次都要吓得承乾宫众人心跳如鼓,生怕他一个失手给几个月大的小皇子带去危险。
又因之前种种,她早歇了对建帝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取而代之的是畏惧和淡淡的厌恶。
“次奴想看水鸟?”建帝不知众人的怒不敢言,朗笑着往湖边走去,玄色大氅扫过结了霜的梅枝。
李秉真瞳孔微缩——那处木制围栏不知何时断了两根,露出犬牙交错的裂口。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建帝走得太快,身形急晃,龙纹皂靴在冰面打滑。李秉真箭步上前时,只听见长姐的惊叫刺破凝滞的空气。
三道身影同时扑向建帝,李秉真、李贵妃和李琪瑛。
终究是李秉真步伐更快一些,但抓住皇子襁褓的瞬间,他后腰也随之撞上断裂的木栏,剧痛如利刃贯穿肺腑。
“大人!”宫人惊呼中,李秉真将小皇子稳稳推回建帝怀中,自己却踉跄跌坐在冰渣里。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他咬牙将血沫咽下,手指深深抠进冰层。
把儿子抢回怀里,李贵妃紧接着看向被人搀扶的弟弟,目中惊色未退,“少思,你如何了?”
建帝也稍稍镇定下来,方才他不是存心要摔儿子。
他再心狠,也不至于亲手杀子。
慢慢站起,李秉真费了会儿忍住喉间痒意,“无事。”
建帝则凝视着他被冰水浸透的官袍下摆,忽而颔首,“少思赤胆忠心,当赏。”
随侍太监捧出描金漆盘,六颗鸽卵大小的紫色丹丸在雪光中泛着妖异光泽。
“此乃高人进献的紫金丹,有延年益寿之效。”建帝亲手拈起丹丸,“朕每日都在服用,确实深感有奇效。少思,你向来体弱,朕便赏你一丸,紫金丸定能助你强身健体。”
建帝特意赏赐,李秉真无法推拒,接过丹药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他想起张颖再三叮嘱不可受凉,不可乱服补药,便准备把药放进袖囊。
建帝:“这几丸药刚制出来不久,越早吃药效越佳,还要配温酒服用。万云——”
在他吩咐之前,万云就已经让小太监拿来温酒。
建帝喜怒不定,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李秉真只得趁着俯身谢恩,将丹药压在舌下。
陛下总不会派人看他是否真的吞了下去。
随着一盏温酒入喉,李秉真脸色微变。
药丸遇水融化,转瞬间竟就化了小半。
他没再耽搁,找了个借口匆匆告退,转到无人的拐角,手扶枯树剧烈呛咳,把余下的药都吐了出来。
但他仍能感觉到方才不小心吞进去的那些药已经生效,五脏六腑隐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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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真回府时,檐角冰棱正往下滴着雪水。
他扶着车辕的手指泛着青白,官袍下摆的冰碴在暖阳里融成深色水痕。
吩咐藉香去请张颖,他边往月舍走,边擦嘴角,腰伤和体内的寒意交织,让他步伐极慢。
清蕴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阳光绣荷包。
这是她年前就答应李秉真的,他送了画,她便送他一份代表二人的荷包。
小像不好绣,清蕴便选定霜冻后的青竹与冬日暖阳。
白兰白芷看了,都以为她为暖阳,殊不知在她心中,李秉真才是后者。
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闻得动静的清蕴抬首,望见李秉真这幅模样,愣了一愣,瞬间起身。
“怎么弄成这样?”她疾步上前。
“不小心沾了寒气。”李秉真勉强笑笑,齿缝间还渗着血丝,不敢说太多话。
清蕴却已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突然抓住他遮掩的袖口,暗红斑驳的血迹在绯红官袍不算显眼,可也绝不至于能够忽略。
那只总轻盈执着画笔的手忽然攥住她肩头,指节因剧痛泛起青白。
“别怕……”李秉真话未说完,人彻底倒了下去。
清蕴抱着身体瘫软下的他跌坐在地,仍有茫然。
还是女使们纷纷反应过来,帮她把人搬到床榻上。
张颖赶到时,李秉真脸侧的软枕已染透半边。
他三指搭上寸关尺,忽然倒抽冷气:“紫金砂混着鹤顶红?他吃了什么!”
清蕴已经从藏翠口中得知宫中的事,轻声道:“是御赐的丹药。”
“胡闹!”张颖的银针簌簌落下。
他先前给世子服的药里有味白萼兰,最忌与丹砂相冲。一旦如此,就会寒毒入体,心脉迅速衰竭。
如果把李秉真的身体比作一块脆弱的布,他之前所做,就是使布更有韧性,让之前那些已经出现的裂痕不至于影响整体。
可这丸丹药就像一股强横无比的外力,直接把布撕成了几块!
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把布拼凑回去。
向来从容不迫的张颖,手竟微微发颤。
第51章 死还是生?
月舍布局和寻常人家居住的二进房相似, 正房、倒座房、厢房、后罩房等都不少,是当初大长公主为了方便下人们照看李秉真而特意设置。
张颖占了倒座房,闷在里头研制祛寒方,偶尔出来给李秉真扎一针, 让他清醒片刻, 以免他长时间昏迷而没法用食水。
清蕴没有隐瞒这件事, 同府的太夫人、齐国公瞒不住, 隔壁的大长公主和李琪瑛不该瞒。
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看过儿子,从张颖口中得知要哪些珍稀药物, 已经连夜去找药了。一个进宫,一个去找朋友。
李琪瑛紧跟着来了。
六九寒天,从院外跨进主屋,李琪瑛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熏住,感觉季节瞬间变成盛夏, 整座屋子变成了巨大的蒸房。
屋里的人全穿着轻薄的春衫来回走动, 李琪瑛随手解下大氅,急切地朝榻上看去。
兄长李秉真被厚厚的被褥挡住,看不清脸色, 她问,“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清蕴:“天太冷,着凉了。”
李琪瑛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陛下给的丹药有问题。”
实不相瞒, 她第一反应就是丹药所致, 可陛下自己也在服用, 没道理单单会害大哥。
清蕴没答话,李秉真之前清醒了阵, 头件事就是让他们别把丹药的事说出来。他的想法她明白,一则建帝此举确实不是故意,二则以大长公主的性子,知道是建帝导致他病危,定会冲进宫找人算账。
可对上皇帝,他们都讨不了好。
李琪瑛坐下,注意到嫂嫂消瘦许多的身影,不大熟练地安慰,“大哥他很厉害,每次都能化险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