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时移世易,太快了。
一年多来,大长公主和侄儿关系愈发寻常,但对于他此时肯屈尊来为李秉真吊唁,她还是有些触动。
在灵堂角落默不作声的李审言奉香给建帝。
宾客中已经有人认出天子,碍于天子微服来访,又是在灵堂,便没有拜见,只默默让开位置。
建帝立于灵前,执香三拜后,负手凝望棺椁,忽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与民经》,掷入火盆,“此书是少思同翰林院其他人修撰而成,其中他当居首功,便让它伴少思同去罢。”
火舌燃起书下另放的朱批,卷过“忠勤敏达”四字,灰烬飘向灵幡。
嘴唇微动,建帝又道:“追赠光禄大夫,赐玉蝉含珠以安魄。”
万云立刻将这话记下。
建帝种种举动,宾客无不为之动容,大长公主直接落泪。跪在旁侧的清蕴却一直平静敛目,李审言面无表情,特意站在远处的李琪瑛则是忍不住目中怒火,几度恨恨望去,又怕被人瞧见,硬逼着自己垂下脑袋。
齐国公再次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短暂休憩时,齐国公派人请来李琪瑛,认真端详这个久未见面的“女儿”。
李琪瑛双目红肿,被看久了,不自觉开始躲避,“爹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做了什么羞愧之事?”
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李琪瑛心脏骤停,结结巴巴,“什、什么?”
“灵堂上,为何总对你大哥灵位和你嫂嫂面露惭愧?”齐国公沉声,“今日陛下来此,又为何对他怒目而视?”
李琪瑛被父亲突然又沉又厉的声音吓住,面对他隐带凶光的双目,第一反应竟是转身就跑。
齐国公如何不了解她,稍微抬手就拉住她一臂,“还是说,你想让你娘来问你?”
父母对比,李琪瑛更怕的自然还是母亲。
在齐国公拿出拷问的架势后,她簌簌流着眼泪,哭着断断续续说出了宫中那件事。
随后就是不停说对不起。
齐国公听罢,紧握住椅背,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赤红。
第54章 不想再找个知心人吗?
统兵多年, 齐国公早就不是战场上冒进贪功的毛头小子。越恨皇帝,他越不可能持刀冲进皇宫。
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枪法,再回屋沐浴。
除了满院残树断枝,谁也不知他心情的剧烈起伏。
待长子入土为安, 又耐心等了三个月, 他才在某日唤来陈危。
论个头身形, 十八岁的陈危已经丝毫不比那些高大健硕的武将差。不仅领兵有天赋, 心思还少,给了指令就能一心一意朝着目标走。
放到哪儿都是被人争抢的将才。
只一点不好, 不懂为自己筹谋,始终放不下旧主。
以前齐国公觉得没什么,反正陈危旧主也是自家儿媳,现在他另有打算,就忍不住思考如何让陈危真正归于自己。
此刻不急这事, 他对陈危道:“帮我给孟尚书传话, 请他明日午时三刻在旧地一叙。”
陈危:“好。”
齐国公补充,“此行当心,莫被熟人看见, 尤其要避开二公子。”
陈危再次应是。
…………
齐国公病倒了,据说他在长子病逝后就时常精神恍惚,在某天起榻时突然往后一栽,重重倒了下去。
请大夫看诊, 说是忧思过重, 兼之邪寒入体, 得的是急症, 稍有不慎就可能危及性命。
建帝大手一挥,给他放了长假, 但没同意他离京休养的请求,拨了几位太医,时常来国公府诊脉。
清蕴作为儿媳,既不能失了孝心,也不好在病榻前侍奉,就隔几天到齐国公院子外来请安,关心公爹身体状况。
齐国公告假五六日后,李审言才得空重新回府。
他撞见下人在搬东西出门,定睛一看,上前问:“这要搬去哪?”
国公府很少有人敢直接和他说话,下人们对视一眼,小心回:“这是世子夫人院子里的,说是不要了,让小的们处置。”
李审言皱眉,他当然知道是月舍的,还不知看过多少次那两人在葡萄架下窃窃私语。当时情形,闭目就能浮现在脑海。
他想知道的是为何要丢。
怕触景伤情?还是想和过去了断?
神色莫测地盯了会儿葡萄架,他开口:“搬去我那儿。”
下人们露出震惊之色。
李审言眼神随意一瞥,他们连忙说好,搬着葡萄架又随他到回光堂。
回光堂布局和月舍大不同,有院子,但也仅供葡萄架落脚。
阿宽纳闷地瞅着这极其突兀的架子,主子想自个儿种葡萄吃了?
他没敢提异议,环视一圈,最终把架子放在西侧,占了一段无关紧要的路,屋里开窗就能瞧见。
李审言没急着去看望病中的父亲,先进屋洗漱。
净房备了大木桶,足够他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李审言不习惯,从来都是另外拎小桶冲澡。
无视手臂、腰间仍未愈合的伤口,他痛痛快快地把全身冲了遍,脚底流淌的水逐渐染成粉红。
这些是今日和人比武留下的伤。
本来是侍卫们轮换着互搏,建帝看得不过瘾,提出要看多对一。他指名要单挑十个的人正是李审言的手下,名为吴山,长得也和小山一般,大概是因此,建帝就点了他上场。
吴山对三四人还行,对上十人就是找死,李审言便主动请缨。打斗了一段时间,感觉建帝看得差不多尽兴时,就示意旁人在自己身上留点血口,再终止比武。
半刻钟后,李审言阔步穿过蒸腾的水雾,仅着中裤出净房,露出精壮健硕的上身,几道伤口边缘被水洗得泛白,腰腹间层叠的肌理随着呼吸微颤,恰似被朔风雕琢的沙丘,每一道沟壑都凝着淬炼的力道。
几道水痕滑进中裤系带,在麻布料上洇出暗色痕迹。
阿宽看得呆了下,咽咽口水赶紧递上布巾,不知多少次羡慕公子的体格。要是他也有这么高大强健,隔壁张叔肯定毫不犹豫把香儿许配给自己。
所以他至今没明白,公子为何会拒绝太夫人说亲的提议,通房也不要,有个香香软软的美人暖被窝难道不舒服么?
“拿金疮药来。”
阿宽取来金疮药,上药时随口搭话,“二爷又在武场伤着了吧。”
李审言嗯一声。
阿宽:“爷总不爱穿护甲,伤的次数也比别人多,多吃亏啊。”
李审言满不在意笑了下。
阿宽瞄他脸色,觉得还行,大着胆子道:“昨儿太夫人的姨侄女那儿又派人来了,太夫人说,让您抽空挑一天去陪她吃个饭。”
“没空。”李审言闭上眼。
早在半年前,太夫人就很积极地在给孙子说亲了。李审言看着对她孝顺听话,涉及到亲事,总能找借口溜得不见人影。
如今李秉真去世,不管兄弟俩实际关系如何,明面上,李审言都得服丧一年,更有理由拒绝这些事。
太夫人却总想让他多看些人。
阿宽还想劝,李审言打断他,“最近那边可有找过你?”
“哪、哪边?”
“月舍。”
阿宽恍然,随即低头,“世子夫人近几个月……您也知道,怎么有心理会这些,最近府里的事都是周管家做主。”
李审言当然清楚,只是顺口问一嘴。
他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总对月舍多关注几分,以前还能说是因为李秉真,现在呢?
李审言没有思考太深,当是习惯使然。
上过药,披上衣裳,他就准备去探望父亲了。
还没到那边,先瞧见在廊下并行的大长公主和清蕴。
李审言下意识走到暗处。
大长公主是来问清蕴是否要搬去隔壁同住的,给出的理由是李秉真不在,她只身住在这儿恐有不便。
这话多少有几分试探的意思,清蕴知道,大长公主更想问自己今后的打算。
她敛眸,“国公府足够大,府里又有这么多下人,还有祖母在,并不会影响什么。母亲,实不相瞒,我如今只想待在月舍,这儿才是我和世子的家。”
大长公主:“那……以后呢?”
她看着今岁才十八的儿媳,宛如鲜嫩水灵的小葱。即便按礼法安安心心守孝三年,也不过二十一岁,能甘于一直寡居在此吗?
别说清蕴生得漂亮,就算没有这样的美貌,凭王家势力,再给她找个出身样貌都不差的夫君也不是难事。
大长公主知道儿子多喜爱清蕴,肯定不希望清蕴成为他人妇。可她也知道,对于这么年轻的儿媳来说,强求她为儿子守寡极为残忍。
清蕴:“明日是以后,明年也是,一日一日得过,都差不多。”
大长公主握住清蕴的手,她并不想儿媳说出这样充满死志的话,“你还年轻,就不想再找个知心人吗?”
清蕴淡笑了下。
如果清蕴流露出一丝动心,大长公主会暗自不喜,可她表现得对未来毫无渴求,大长公主就怜惜了。
“少思曾和我说,他经常和你一起论书,有时你还会帮他一起修书,是不是?”
清蕴:“……嗯?”
“我在外办了一间织经堂,堂内都是些和你一样有才华的女子,她们如今正在合力编纂《列女传注疏》,你可有兴趣?”
清蕴不明所以。
大长公主:“你虽不便时常出门,但由我带着去织经堂,别人看见也不会多说什么。月舍再好,总待着也会乏闷,有时候还是需要出去走走。”
触景伤情。大长公主对这词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