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利丁
小厮笑了?:“姑娘这?话问得奇怪。富甲一方,既无?夫子拖累,也无?婆媳烦心,日日可行?可游可交友,快意无?拘,如何不好?”
“我看呐,天底下就没几个?女人比她过?得还自在?的咯。”
她听完,笑了?下,没再多问。
傍午时?分,钟薏回到?客栈,带上包袱,一个?人上了?路。
时?值秋日,气朗风清。
沿街桂花飘落,风拂过?耳畔,带来清爽凉意。
她走在?喧闹人群中,心却出奇地?静。
她不后?悔走这?一遭。
也不遗憾没能见她。
母亲过?得这?样好,自在?、明亮,比她幻想的所有可能都更好。
钟薏有些释然,也有些羞愧。
这?些年,她执拗地?走得太远,执拗地?要一个?解释。
仿佛只有见了?她,问清楚了?,才能替自己的苦撑和委屈找到?个?落点?。
可此刻才突然明白,不是每段分别都要有回响,也不是只有重逢才算圆满。
只要各自好好活着?。
钟薏站在?桥头,回望一眼。
街上人来人往,夕阳正盛,酒楼门前的金漆招牌被霞光映得发亮。
她想,她也可以如她那般。
继续往前走。
*
宫中,一片哀肃。
皇帝昏睡两月,迟迟未醒,太医院轮番施针,靠着?药石吊命,才堪堪将那口气续在?胸中。
一刀穿胸,周边血肉撕裂,伤及心腔,伤口极为可怖,若是寻常人,早已魂归黄泉。
韩玉堂守在?清晖殿内,日日不敢合眼。
他至今忘不了?那日进长乐宫时?的景象。
血流满地?,一片狼藉,皇帝倒在?血泊中,胸口开了?一个?窟窿,一动不动。
刀还在?娘娘手里握着?。众人
都心知是她行?的刺,可陛下在?封死长乐宫时?,第?一句话便?是:“贵妃无?罪。”
当时?韩玉堂听着?只觉得莫名,后?来才明白。
朝政虽有中书暂理,可两月下来,大事小情堆积如山。大臣们日日求见,几乎将清晖宫门槛踏破。
刚送走右相?,韩玉堂跪坐在?榻前,望着?皇上那张血色褪尽的脸,正欲喘口气——
榻上传来细不可察的一动。
他一怔,猛地?抬头。
那双闭了两月的眼,竟缓缓睁开了?。
韩玉堂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声音发颤:“陛下……陛下您终于……”
“贵妃呢?”男人闭了闭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三个?字,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卫昭要起身,才一动,身子像是要从胸口撕开,刚撑住床沿坐起来,喉中便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哇”地?一声,一口黑血喷在?锦被上。
“陛下!陛下慢些!太医......快去请太医!”
“别动。”他一把扯住韩玉堂衣襟,指节泛白,声音一寸寸咬出来,“朕再问一遍。”
“她在?哪?”
韩玉堂哆嗦着?跪下,不敢再隐瞒:“回陛下……娘娘……一个?多月前,就已经……离宫了?。”
空气死一般沉寂。
卫昭垂下眼,看向自己胸口。
血慢慢透过?纱布,层层往外渗,心脏还在?原地?跳动。
他忽然笑了?。
“呵……”
“哈哈……哈哈哈哈……”
起初又轻又低,混着?血腥气从喉中滚出,渐渐地?,声音越笑越大,在?空寂殿中来回回荡,仿佛疯魔。
韩玉堂额头冷汗直冒,跪趴在?地?。
“她真敢走啊......”
笑声戛然而止。
男人声音森寒,像从牙缝中一点?点?逼出来,“谁放的。”
韩玉堂哆嗦着?磕了?个?头:“是、是皇太妃……太妃亲赐玉牌,送娘娘出宫的……”
卫昭猛地?翻身下榻。
胸口伤口崩裂,血沿着?中衣淌下来,沾了?满身。他像全然不觉,脚下踉跄几步,死死撑着?。
韩玉堂扑过?去想扶,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男人低头俯视他,面色苍白,眼神却像烧着?两团火。
“去——”
“传朕口谕,让她现在?就来。”
他一步步往前走。
“现在?、立刻、滚过?来见朕。”
*
钟薏抛开一切,一路看遍景朝无?数风光。
她彼时?以为自己是个?身娇体弱的闺阁小姐,无?比羡慕苏玉姝见多识广。
如今,她终于亲自走过?那些书页中才会出现的地?名,风沙、雨雪、山川湖泊,一寸一寸从字里行?间落进她眼中。
她在?江南住过?一处竹院,清晨推窗,雨打芭蕉,院外水声潺潺。
她坐在?窗下喝粥,廊下洗菜的妇人笑着?朝她打招呼,带着?一口听不真切的吴侬软语。
她去塞北雪镇,天寒地?冻。一时?兴起,独自跑去看冰封的大湖。
湖面广阔,静得出奇,风吹来冻得骨头发疼,但她无?比享受这?种孤身一人的感觉。
路过?的汉子见她穿得单薄,塞给她一袋热酒,说这?姑娘胆子不小。她接过?来,一饮而尽,辣得眼眶发酸。
她曾在?一处山脚下住过?一个?道观,观里有一个?年轻的小道士,偷偷给隔壁的寡妇写情诗。
她无?意间路过?,看着?他手里攥着?信纸,满脸通红地?跑开,笑到?肩膀发颤。
她坐过?雨中的客船,风浪打着?船头,豆火晃动却不灭,周围静得连心跳都能听清。
她还在?春夜里跟还未歇摊的婆婆买过?一盏花灯。提了?一路,纸糊的荷花破了?角,她舍不得扔,便?写了?愿望放在?河上,圆了?京中映月节那夜没放灯的遗憾。
她有足够的银两,不赶路,不定方向。
每日看天走马,累了?便?寻家客栈歇脚,醒来再继续往前。
她一个?人试着?穿越无?人山道,喝河水,吃干粮。从优渥生活中走出来,重新开始习惯粗茶淡饭,习惯衣衫布料粗硬。
曾有段时?间,她狭隘地?觉得这?世间只有宫墙内外、生死爱恨,后?来才知道,山河广阔,天大地?大,明明还有那么多。
风景是新的,人也是新的。
她带着?这?些新鲜的见闻,一路走走停停。
再次回到?青溪,已是半年之后?。
这?么久过?去,村里几乎没什么变化?,水草依旧长在?门前的河岸边,村口的大樟树也还站在?那里。
有人远远瞧见她,犹豫着?上来打招呼。
是容大哥。
他如今已娶妻生子,肤色不如当年那般黑,两人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讷讷:“薏妹妹……长大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你家阿黄现在?在?俺家院子里头看着?呢,你要是还想带回去,就去牵走。”
钟薏一怔:“阿黄不是在?……李大娘家里么?”
她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
当初在?上京见到?李芳,她被自己牵连,遭驱逐,若真因此连家都回不去……
容大哥笑了?一声:“她们去京城一趟,回来就发达了?,和儿子一块儿搬去城里住咯,家里的田产都不要了?。”
钟薏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迟疑一瞬——这?实在?不像卫昭的性子。
他偏执至此,怎肯放人轻易离去?
多半是他们因祸得福,从别处得了?什么机缘。
钟薏跟着?容大哥去了?他家院子里接阿黄。
阿黄早已变成大黄,壮实了?不少,毛色也发沉,懒洋洋地?趴在?门前。
见到?她,先是愣住,站在?原地?,狗脸上浮出像人一般的茫然。
还是她先唤了?一声:“阿黄。”
那条狗像是才回过?神来,嗅到?熟悉气味,猛地?扑上来,尾巴甩得飞快,呜咽着?往她怀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