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利丁
“哭什么。”卫昭听出他?语气里按捺不住的?哭腔,偏头看他?一眼。
韩玉堂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红着眼眶:“陛下……您不后悔吗?”
男人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整了整衣襟,指腹在金线织就的?龙纹上拂过。
那是他?曾握在手心的?天下,荣光万丈,如今却只剩最?后这一角还披在他?肩上。
卫昭忽然笑了:“朕说过,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里。”
他?顿了下,望着殿门外透进?的?天光,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一只手只有这么大,哪里拿得?下所有呢。”
韩玉堂不敢出声?,抹着袖口擦了擦泪。
卫昭嗓音再低了一些,像是只说给自己听,“那么……就只挑最?想要?的?。”
韩玉堂呼吸放轻。
“你?说说,这辈子有什么愿望?”
他?一愣,抬头。
男人袍角垂地,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露出清瘦修长的?骨节,脖颈微仰,头枕在椅背上,眼睛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神情极静,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韩玉堂垂下头,想到之后自己那些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徒弟、干儿?子们,心中戚戚。
“朕可许你?无边富贵。”
他?淡声?,“你?今日便出宫,做个闲散富翁,顺遂一生。”
韩玉堂一听,整个人像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地上闷响作声?。
“陛下!”
他?跟着卫昭这么多年,生死都过了一遭。两人年纪相仿,幼时一道摸爬滚打长大。对他?有惧,却也早生了骨血般的?依赖。
他?挨骂时熬夜时也不是没想过撂挑子不干,可真被撵走那刻,反倒不知自己还能去哪了。
韩玉堂伏在地上,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公鸡:“陛下打奴才、骂奴才,奴才都能受着……可若真是不要?奴才了——”
“那奴才这辈子,是真不知道该往哪活了……”
殿中静了片刻。
卫昭终于?睁开眼。
那双眼深寒如初,仿佛先前?的?疲惫与沉默全是假象,此刻落在他?身上,冷幽幽的?,却带着兴味。
“当真?”他?嗓音低极。
韩玉堂红着眼,低头垂得?死紧:“是。陛下去哪……奴才便跟着去哪。”
卫昭又笑出来:“那就赏你?做我府上的?大管家。”
他?站起身,广袖一展,语气里带了几分少年人罕见?的?轻快。
“走。”
“我们现在就去找……我的?夫人。”
*
天启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天清气寒。
明君卫昭旧疾复发,崩于?澄心堂寝榻,年二十?二。
太医院进?表详陈,言陛下病入膏肓,力竭而终。
丧钟三响,宫中封门守制,按例举国缟素三月。
择吉移厝,与钟皇后同葬于?皇陵,奉安永宁。
翌日寅时,遗诏开封。
皇弟卫狄即帝位,于?御乾殿前?三跪九叩,受玺登基。
改元永熙,大赦天下,昭告四方?。
第104章 春梦在与鬼缠绵。
那天是元日?,坊间张灯结彩。
钟薏白日?照常开了门,客人不?多,都是些归家探亲的老面孔。
夜里?闲下来,包了一锅饺子,煮熟了和阿黄跟她的几个孩子窝在柴火边,热腾腾分着吃,取个招财进宝的好彩头。
卫昭的信晚了好几日?。
钟薏不?去想,可当院外响起熟悉的敲门声时,她听见那节奏,还是下意识顿住了手,快走几步。
路过厨房时停了片刻,将案上?的饺子盛了些装进食盒。
——他惯是任性,连元日?也要麻烦别人送信。
门外是那个一贯蒙面的侍卫,一言不?发地跪着,高举着信函。
钟薏笑着接过来,语气温和,递过食盒:“元日?快乐。这?是我刚包的饺子。”
那人顿了下,却没接,声音压低:“娘娘……小的带了消息来。”
钟薏听着他的语气有些莫测,疑惑,“什?么消息?”
“……陛下已经崩逝。”
风声刚好卷起,灌进院中,吹得门口挂着的灯火一颤。她站着没动,像是没听清,脸上?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她将那个鼓鼓的信封慢慢揣入袖中,抬眼看向那人,认真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侍卫复又跪低几分,一字一顿地压出:“陛下……崩逝。”
钟薏眉间动了动,眼尾的笑意褪了下去。
卫昭身体?那么强壮,折腾惯了,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为何而死?”
“旧疾复发。”
“何疾?”
她嗓音轻,却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虚词,“他走前我诊过脉,不?止一次。你说是哪一处的旧疾?”
“陛下心脉早年受损,太?医院诊断为旧疾复发……三日?后入皇陵。”
钟薏沉默了好一会。
侍卫跪在地上?。这?位娘娘他统共只轮到送过两?次信,每次都笑语盈盈,温和得像春水。
他本?觉得她既然收信是高兴的,那对?陛下也该有几分情谊,此刻听到死讯,却不?再多问,安静得叫人发毛。
她把那只食盒往前递了一寸,语气还是方才的模样:“……饺子还热的,带回?去吃吧。”
语气还是方才的模样,仿佛他口中的那位亡人与她全无关联。
侍卫接了食盒,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钟薏没再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屋。
堂屋静得出奇,饺子的香气裹着热意,轻轻腾起。
钟薏坐下,背脊靠在木靠上?,整个人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肩膀垮下。
好半晌,她伸手,撕开封口。
几张纸落出来,边角整齐。
她抽出其中的信纸,慢慢展开。
“近日?年底,宫中事务繁多,因此信耽误了几日?,不?知你有没有念我?”
没有。
她在心里?说。
钟薏盯着锋锐的字迹,继续往下读。手却是停了半秒,才缓慢把下一行?翻开。
“今日?日?头好,阳光从清光池那头照进来,落在殿角,有点?像你院子里?的光,我还记得落在你发梢上?时,会泛一圈金色。”
“这?封信送到你那边,应是元日?了。有吃饺子吗?回?想去年这?个时候,漪漪还没醒,我一个人抱着你吃的。”
“今年也没法一起吃了。”
她把信往后提了提,像要把那些字从自己眼前推远。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讲。我没有告诉你,就把你立为了皇后。这?样我们便?可以葬在一起,永世同眠。”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纸页被捏得起了道褶。
“给你修了一座药坊。”他写,“原来的地方太?小,我挑了主街旁边的一处,采光很好,冬天你在坊里?干活也不?会冷。”
“人手配好了,都还算机灵。”
“里?面腾了
块地,我叫人围了栅做药园,以后你想种什?么便?种。”
她停了停,几行?字看了半天,才落到最后一行?。
“漪漪,新年快乐。”
末了这?句墨色淡了几分,像是写完很久才补上?的。
这?封信极短,几乎不?像他,只寥寥数语,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告别。
钟薏捏着那张纸坐了很久,手指发僵,掌心一片湿冷,像是被冰水泡过。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把那张纸放下,又去翻了下一张。
是地契。上?头的名字全写的是她的,连旁边几间屋子也一并划了进来。
她认得那片地方。前阵子她还和董娘子议论过,说那一片旧宅都拆得干净,也不?知是谁又要修宅子。
现在想来,是他提前给她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