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利丁
她怕吗?
她当然怕。
她怕冷,怕死,怕疼。
在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钟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这样的结局。
可她更怕回去?。
再一次被捉住关进宫墙,像一只笼中雀,到死都不能自由。
她所有的退路都被他?切断,只剩下这条,她没有选择。
恐惧逐渐被一种更深的渴望吞没。
她恍惚觉得,那流水正温柔地向她招手,对她说?:来吧,我带你走。
下一刻,一声“咚”的闷响从她身后炸开。
她猛然回头。
只见那个方才还面无?表情、声线疯癫地威胁她的男人,此刻竟跪了?下去?。
膝骨重重磕在江边残破的木板上,发出沉钝一声,像是将?什么也一并?折断了?。
玄色冕服随风翻飞,胸口金龙仍在。他?头冠斜落,发丝凌乱,从来挺直的脊背此刻无?力弯下。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终于撑不住似的,跪在那里。
钟薏的呼吸骤停。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卫昭。
今日?才登基的帝王,刚在万人之上受礼万邦、风光无?两。
可此刻——
他?跪在江风呼啸的岸边,跪在一个要逃、要恨他?的女人面前,冕服染尘,面如?死灰。
周围兵将?骇然,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下马跪地,不敢再看。那个船夫还趴在江边小心翼翼地看热闹。
卫昭慢慢低下头。乌发遮住眼?睛,肩膀颤抖,像是将?过往多余的骄傲和自尊统统折在她脚下。
“漪漪……”
他?低声喊她,唇色苍白:“我求你……别跳。”
“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要我死都行,求你别走。”
她死死咬住嘴唇,眼?泪一滴滴滚下来,却连颤都不愿颤一下。
卫昭抬起头,眼?神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我是真的爱你……是不是说?晚了??可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啊。”
他?那张向来高高在上的脸,此刻狼狈不堪,带着令人心悸的脆弱与乞求。
“漪漪,我跪着,要我跪多久就跪多久……你别走......”
“在青溪那会……你那时候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为什么现在又要把我抛下?”
“我后悔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可以?像以?前一样,像你喜欢的那样,不杀人,不关你,不逼你,不碰你。你想和谁在一起我也不管,只要你偶尔回头看我一眼?……就偶尔看看......”
“这次是真的,我发誓......”
他?像是疯魔了?,一边说?着,一边伏低身体,指尖紧紧扣着木板,一寸寸想要挪到她脚边。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要我死也行……只要你不走……”
“别死,别留我一个人……别真的不要我……”
钟薏闭上眼?,一颗泪从眼角滚落,落进风里。
她站得很稳,一步未动。
下一瞬,她睁开眼?:“陛下懂爱吗?”
“或者说?。你真的懂情吗?”
她盯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你连情是什么都不懂,又凭什么说?爱?”
“你放下尊严跪在这里,低声下气求我,可你感动的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
“你不是在爱我,你只是,”她一字一句,将?他?一点点剖开,“只是想抓住你掌控过的东西。”
“你要的是占有,是控制,是一辈子都逃不开你的温顺物件,不是我钟薏。你从来没爱过我。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卫昭神情僵住,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光。
“那你教我啊。”他?喃喃,“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爱你,好不好?”
他?几乎是哭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什么都听?你的。”
钟薏的眼?泪早已止住,泪痕被风吹干,贴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忽然想起自己无?数个半夜惊醒、睁眼?发怔的夜,她梦见母亲,梦见村口的路,梦见有人朝她伸手,却怎么都抓不住。
她想起和卫昭离开青溪前,村里人看她的惋惜眼?神。
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她已经没有路了?。他?这样谎话连篇的人,不可能会改。
“卫昭。”她轻声唤他?。
“我这一辈子,从没这样恨过谁。”
“可唯独你。”
“我恨你,恨到巴不得你去?死,恨不得剖开你胸口看看你所谓的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既然说?爱我。”
她唇边浮现一抹苍白的笑,“我就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爱的人,是怎么被你一点点逼到死路的。”
“我要你活着——”
“活着日?日?后悔,把这份爱,一口一口嚼碎了?,吞下去?!”
“你不用再威胁我了?,”她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那些人死不死,我不在乎。”
“我死了?,就什么都管不了?了?。”
她说?完这句话,眼?里终于熄了?火,仿佛放下了?一切。
她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目光里没有哭,没有怨,也没有恨。
只有彻底的告别。
“卫昭,”她轻声,“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然后,她跃起。
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飞鸟,扑进水光翻涌的黑夜。
风在耳边尖啸。
天地像是在那一瞬间静止。
身后是他?的怒吼——
“——钟薏!!!”
下一瞬,冰冷的江水猛地扑上来,将?她彻底吞没。
寒意?灌进喉咙、鼻腔、耳朵,像是千万把钝刀一点点割着她的血肉与骨骼。
钟薏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解脱。
她顺着水流沉下去?。
一点一点,像落入一场漫长的梦。
可就在她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水雾深处,她又看见了?她爹——
穿着旧衣站在最底下,身形佝偻清瘦,手里还握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茶酥饼。
“爹……”
钟薏眼?睛一下睁大了?。
她猛地伸出手,像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脸上全是本能的惊喜和渴望。
爹爹只是皱着眉头,目光里全是不赞同,一步步后退,抬手,像是要将?她从水里赶回去?。
——别来。
他?没说?话,可她听?懂了?。
她整个人陡然呆住。
水灌进来,她没有挣扎,只是睁着眼?望着那道身影远去?,整颗心好像都被人从胸腔中挖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连爹也不要她了??
*
三月,夜里春风乍寒。
皇帝从清晖殿里走出,身披白氅,身形挺拔,眉目冷俊,眼?眸却如?死水覆霜,冷得不见底。
新皇登基已整整三月。
却无?人知?道,每当月升之时,他?会准时自寝殿离去?,穿过长廊月影,步入那座早该被废弃的旧东宫。
韩玉堂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夜雾低垂,这条路他?们已走了?千万遍,闭着眼?都认得。
可随着离那越来越近,身后那股那股死沉又疯癫的气息慢慢铺开,仍让他?心头发麻。
清和院的门开着,烛火温黄,婢女低声禀报,声音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