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为何之前没人发现?”谢景熙问。
赵嬷嬷道:“因为刘管事一直是老爷身边的人,负责尚书大人的饮食起居,平日里只有他给下人吩咐事情的。陈尚书去世之后,通过他去料理的事自然少了,再加上陈府还在丧期,各项事务繁杂……”
谢景熙沉默旳听着,将那张泡软的方子捧在手里,看见页脚处一块殷红的油印。
为了避免药方出错,大夫翻脸不认,杏林堂便给自家大夫都制了私印,也不怪仵作一眼就认出这张药方的出处。
“那之后是怎么猜到,他的尸体会在崇福寺的?”谢景熙将药方交给仵作,继续问。
“我们都没猜到,”赵嬷嬷答:“起初发现刘管事没有按照约定于昨日午后返回崇福寺,我们都只当他是外出办事,未曾多想。反倒是来了崇福寺,才听闻这里的小师傅说,在放生池里发现一具男尸。”
“嗯,”谢景熙点头,垂眸对仵作道:“死者角膜浑浊,手掌变白,皮肤已经肿胀皱缩,从尸体状态判断,死亡时间在六至十二个时辰。”
也就是说,刘管事在昨日午时离开崇福寺之后,去了杏林堂,接着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崇福寺,溺死在了放生池中。
众人闻言皆是沉默,夕阳晚照的佛寺中,一时只余秋蝉的悲鸣。
谢景熙行至放生池边,俯身蹲下来,看了看池水深度,眉头不禁蹙得更深。
主持见状上前,温声道:“放生池长宽不过两三丈,最深处不过四五尺,这样的深度若要溺死活人……除非死者不通水性,或意识不清……”
“确实。”谢景熙思忖,又问赵嬷嬷到,“敢问刘管事平日里水性如何?”
赵嬷嬷挑眉,似是对此不甚知晓,转而看了眼身后的家仆。
那家仆上前一步,对着谢景熙拜到,“回大人的话,刘管事与小人是同乡,家在济阳郡鱼台县。这里北接南阳湖,西面独山湖,南边还有东鱼河和昭阳湖,几乎世代打渔为生,无人不通水性。
小人便曾与刘管事一起,在沣京附近的沣河中游水垂钓过。小人可以作证,刘管事绝非不通水性之人。”
“那会不会是自寻短见?”有人问。
“不会,”另一家仆道:“刘管事之前与我说过,料理完陈尚书的后世,他便打算与夫人请辞,告老还乡。既然已作如此打算,他怎会突然想不开?”
谢景熙闻言眸色微暗,这么说来,刘管事的死因,便只会是落水时意识不清这一种了。
问询到此,算是将刘管事溺亡前后了解个七七八八。
眼见新的信息也问不出来了,大理寺一行人便告别主持和赵嬷嬷,让仵作带了刘管事的尸体回衙门。
回去的时候,沈朝颜也搭的是谢景熙的便车。
本以为这人允了她去崇福寺,当是就案子来说不再有什么间隙,然而回程的路上,面前的男人仰头靠坐在车厢,又是一路闭目不语,仿佛沈朝颜只是他车里一堆凝聚了的空气。
沈朝颜几次故意弄出声响,可谢景熙都装聋作哑,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假寐里,完全不搭理她。
讨了没趣的沈朝颜脾气上来,一时也懒得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回了大理寺。
天空中最后一丝霞光褪尽,大理寺门前点起两盏廊灯。马车穿过布政门,在大理寺门前停稳,对面那座冷了一路的雕像才活了过来,撩开车幔兀自下了车。
沈朝颜受不了他这副冷脸,正要发作,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声音。
“谢寺卿!”
那人身着樱粉色芙蓉纹儒裙,外罩一袭云雾纱象牙白大袖衫,清丽出尘的气质,竟然是当朝左仆射王瑀的嫡幺女,王彤。
要跟下马车的脚顿了顿,沈朝颜眼珠子一转,赶紧放下车幔,矮身躲回了车里。
已经行至门口的谢景熙步子一顿,转身只见门前廊檐下,一个女子清丽娇袅的身影。
王彤上前几步,对他颔首,“臣女见过谢寺卿。”
谢景熙怔了怔,半晌才对她回了一礼。
王彤清浅一笑,露出唇角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她示意温姝上前,取来她手上的一方楠木盒,对谢景熙道:“之前听闻兄长在平康坊惹了事,幸得大人庇护周旋才让兄长安然脱身……”
说话间王彤打开木盒,又道:“这是我亲手调制的安息香,特地加入了西域来的熏草和洋甘,香味和效果应是不错的,还望谢寺卿……”
“王姑娘的心意谢某领了,”谢景熙打断王彤的话,拱手垂眸道:“但走访查案本就是谢某分内之事,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不敢再受人恩惠。”
一席话说得是有礼有节,态度却拒人千里。
王彤一愣,片刻才回过神来,强颜笑道:“谢寺卿可不能这么说。我那兄长一向都是个不省心的,没少让父亲操心。大人帮了兄长,就是帮了家父,大人又何必要推拒。”
“王……”谢景熙愣了愣,似是不知道眼前女子该如何称呼。
“七娘。”温姝在一旁慌忙打圆场。
谢景熙这才往下问:“王七娘当真这么想的?”
这一问开诚布公,把刚才话里的那些弯弯绕绕都捋平了,当真是不给人留一点余地。王彤被问得哑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温姝聪颖,当即替她劝道:“这香是七娘亲自一点一点调制的,其间反复试验,大人好歹看在七娘费心费神的情面上,收下吧。”
“闭嘴!”王彤嘴上嗔怪,但脸上神情却娇羞得意。
饶是隔着段距离,沈朝颜都忍不住蹙紧了眉。要说这调香制香,沣京贵女之中怕是无人不知,温姝才是那个顶尖高手。
而这位王家七娘,不说一窍不通,她要是能通半窍,沈朝颜都可以把名字倒着写。
许是见现场无人再开口,王彤捧着盒安息香那么站着也是尴尬,沈朝颜叹气,从车上下去,探手取走了王彤手上的东西。
谢景熙怔忡,抬头只见女子白莹莹的脸和弯弯的眉眼。
第18章
沈朝颜将木盒在手里抛了抛,而后打开深深嗅了一口。
“不错,”她转头看向王彤,真情实意地赞道:“不愧是出自我大周第一解香懂香之人,味道如此精纯的安息香,我都还是头一次见识。”
言讫她看了谢景熙一眼,眼神扫过王彤和温姝,笑道:“既然王七娘有心相赠,那我便替谢寺卿收下了。”
被这么突如其来地一打断,大家一时都愣住了。好在王彤反应快,立马回击道:“你有什么资格替谢寺卿说这种话?!”
“我有什么资格?”沈朝颜走近两步,一把扯了自己头上的幞帽道:“就凭三个月前,我跟你们谢寺卿拜过天地行不行?”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又都是一怔。
王彤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眼熟的小侍卫到底是谁。
气氛一时尴尬到无言。
王彤红了脖子,立于檐下,霎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沈朝颜对身后王彤的侍卫招了招手,吩咐道:“近日沣京多发凶案,你们护送王七娘外出要格外当心。”
几个侍卫齐齐应是。
她抬头看了看天,又装模作样地道:“天色不早了,趁着坊门还没下钥,快送王七娘回去吧。”
如此一来,算是明确要赶人了。
王彤气得两颊涨红,却没有立场说什么。她匆匆与沈朝颜相互至礼,之后便面色难看地上了车。
耳边传来车架碌碌驶离的声响,直到王彤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沈朝颜才转过身来,眼含戏谑地看向谢景熙。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被她这么意味深长地瞧着,谢景熙只觉心里莫名地少了几分底气。
“谢寺卿。”
话音落,他的袖子就被人拽住了。
谢景熙侧身,只见沈朝颜一脸严肃地回望着他,认真道:“你应当知道,你跟我是有婚约在身的吧?”
这话警告意味颇浓,谢景熙听完便蹙起了眉,“郡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嗯,那我就直说了。”
沈朝颜点头道:“我是想告诉谢寺卿,大周虽民风开放,但世道对于女子向来比男子严苛。故若有下一次,还请大人要么别给她说话的机会,要么就找个僻静的地方。这大理寺门口人多眼杂,万一遇到什么居心叵测之人,无论你们方才说了什么,他们都能将事情添油加醋地一传。对你来说,这无非不过是件一笑而过的风流韵事,对她,那可就不好说了。我虽不喜王彤,但也不想参合进这些流言蜚语。”
言讫一顿,颇有点娘子教训自家夫君的态度,还确认了一遍,“听懂了么?”
“……”谢景熙无语,心道这女人真是蹬鼻子上脸,还越来越大言不惭了。
沈朝颜却全不在意,放开谢景熙的袖子,话锋一转问他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谢景熙冷着脸,反问:“什么怎么办?”
沈朝颜“啧”了一声,提醒到,“我说案子接下来怎么办?”
面前的人语气冷淡,简短地回了一个字,“查。”
沈朝颜一愣,觉得自己被敷衍了,却不死心地追问:“怎么查?”
“从杏林堂开始查。”
“然后呢?”她看谢景熙似是没懂,又解释道:“我要做什么?”
谢景熙却还是那副冷沉的表情,垂眸瞟她一眼道:“郡主这么有主意,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说完广袖一甩,留给沈朝颜一个冷嘲热讽的后脑勺。
沈朝颜:“……”
“郡主!”
台阶下,有金坐着沈府的马车,等在大理寺门前。
许是第一次见沈朝颜这副打扮,有金好奇地东问西看,倒也帮她转移了些注意力,懒得再跟谢景熙计较。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沣京城里的暮鼓敲了第一下,各坊的门开始陆续准备关闭。
沈朝颜单手撑头靠在车窗上,只觉视野里亮起一片光晕。有金笑嘻嘻地捧来盏烛灯,然后从怀里摸出个纸卷。
沈朝颜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有金缓缓地将那纸卷展开,露出顶头上两个正楷的大字——悬赏。
“这是……”沈朝颜蹙眉,问话被有金抢白道:“之前郡主不是让我去把另一张解谜悬赏找来吗?”
她邀功似得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笑道:“这是我从大理寺外面那个告示榜上揭的,您看看。”
沈朝颜恍然,接过有金手里的告示,借着车里的烛火看起来。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在大理寺公堂上,仵作是说有两块凶手在现场留下的碎玉。如果陈府发现的那块已经解了,那这块应该就是丰州刺史身上发现的了。
沈朝颜思忖着,沾了车里的茶水,在小案上写起来。
她也同样尝试用之前的方法,想将碎玉上面的符号排列起来,但似乎不太行。思及丰州刺史死于陈尚书之前,于是沈朝颜把组合的序列往前退了一格。
很快,七个汉字便在沈朝颜的指尖浮现。
她接着又将这些字组合了一下,发现凶手在碎玉上留下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谜题:寒鸦多少又翻飞。
一旁的有金看得五官发紧,问沈朝颜,“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