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乱。
猛虎和侍卫胶着,又有人暗中放箭,昭平郡主和新罗世子都要保护,侍卫们一时也自乱了阵脚。
谢景熙只觉额角一跳,心头像是翻倒了一片火油,柴薪飘落,霎时便烧得无法无天。他顾不得什么世子、什么邦交,况且看这形势,那些刺客十有八九就是冲着沈朝颜来的。思及此,他心下一凛,扬鞭猛抽马臀。
马声嘶鸣,马儿扬蹄往前直冲,谢景熙俯身捞起沈朝颜,率先策马冲出了人群。
此番设局,又是凶兽又是冷箭,对方当是想乱中求胜。既然如此,他们更不能陷入乱局不可自拔,首要之急,当是脱离现下的乱战。
思绪在脑中快速翻过,谢景熙拽紧缰绳,一手将沈朝颜牢牢摁在了怀里。
耳边是风声和喘息,但若是仔细分辨,便会听到一些极轻极细的“沙沙”声,像是树叶被风卷动,又像是深夜暗行的鬼魅。
刺客果然跟来了。
谢景熙抬头望天——密林幽深,几乎不见日头,想靠影子辨别方向,难如登天,好在一片嘈杂之中,他辨出了潺潺流水。
举目四望,只见此处地势平坦,想是已经到了山涧之间的河床地带,再往前,视野逐渐开阔,两人已经从山林中驰出,来到一片较为平坦的河漫滩。
如今形势敌暗我明,纠缠显然不是上策,当务之急,应是尽快脱身,至少要让对方不能再轻易动手才好。
“骑术怎么样?”他问得直接了当。
沈朝颜已经从伤处的疼痛中缓过来,蹙眉反问:“国子监击鞠的时候你不在?”
他不再说什么,嘱咐到,“往视野开阔的地方跑,别让他们有藏身的地方。”说完便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了沈朝颜,转而拿起绑在马鞍一侧的长弓。
马鞭击响,身下棕马愤然一跃,向着山间的那片河漫滩冲去。沈朝颜拽紧缰绳,专注地盯着河滩,熟练驾马避开那些偶有的乱石。
身后响起“嗖嗖”的声音,是利箭破空卷起的罡风,接着便是几声闷响,有什么重物落了地,骨碌碌地滚进了河里。马蹄踏在浅水,激起阵阵浊浪,湿泥飞溅,沾了两人满身。
一旦出了密林,刺客失去藏身之处,一个个都变成闯进围栏的呆头鱼,谢景熙几乎是一箭一个,逼得对方不敢再穷追冒进。
沈朝颜此时才没来由地胸腹发紧,恍惚觉出自己呼吸的粗重。
日头缓缓地偏了西,从身后映过来,在金光粼粼的水面落下一道深长的影——是他与她的重合。沈朝颜忽然就有些心跳失速,不懂怎么连逃命都逃出了一种激越的感觉。
不过看在某人方才不顾一切相救的份上,沈朝颜又觉得,之前骗她的事,若是这人能态度好一点地坦白,前怨一笔勾销也不是不行。她如是想着,美滋滋地窝在谢景熙怀里,驰马往主帐方向奔去。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褪尽,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回了骊山脚下的营帐。新罗世子早由裴真带亲卫安全送回,由太医诊治无碍后,被送往临时的行帐中歇息。
明明才经历虎口脱险的幸事,谢景熙却一路都走得很是沉默,直到翻身下了马,他似乎也没有要同沈朝颜说话的意思。
“谢寺卿,”沈朝颜唤住他,故意带着几分斗气的语气对他道:“虽然救我是你应该的,但……还是跟你说声谢谢吧。”
眼前的人回头,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一片腥红,半晌才语气冷沉地道:“为人臣者份内之事,言谢大可不必,只求郡主往后少惹些麻烦,莫再轻易置自己于险境。”
放下身段的一句示好,竟换来对方冷言相向,刚想翻篇的旧怨又被拽回来,沈朝颜给他气得人都懵了。
麻烦?
所以这人既要嫌弃她,方才又别扭地不让她跟裴真走,末了还怪她给他惹了麻烦?真是见过恶人先告状,都没见过他这么清新脱俗的倒打一耙!总不会是嫌她招惹来刺客了吧?
沈朝颜心中酸涩,面上却摆出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凛声道:“谢寺卿是今天才认识我?再说刺客的事……”
“刺客自有侍卫去应付。”谢景熙打断她的话,复又沉声补充,“世子也自有别人去保护,犯不着郡主操上这份闲心。”
“我操闲心?!”沈朝颜简直觉得这人不可理喻,“方才若不是我将世子扑倒,你那支箭可就……”
“臣的事不必郡主废心,”谢景熙道:“若是臣出手有失伤了世子,后果自有微臣一力承担。”
“你承担?!”沈朝颜被他气得额角直跳,厉声反诘,“那可是新罗王世子!你当你自己是谁啊?敢说这种大话?!”
话落,眼前之人怔了怔,方才凌厉的气势消弭下去,连眉峰的怒意都淡了。谢景熙就此收了话头,语气疏淡地道:“是,那可是新罗王世子,微臣蒲柳之姿,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明明是平静无波的一句,放在当下的情景,却让人听出了滔天的怒意。
沈朝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不妥,可她一开始就已矮下身段示了软,如今哪有一退再退的道理?
谢景熙也似不想再与她多说,留下方才那句话,兀自甩袖走了。两人负着气,互不搭理地遣人向李冕报了平安。
黄昏已至,出了刺客的事,骊山自是要全面封禁的。况且夜间行路困难,若是再有意外,随行几部谁都不好交差。于是商量之下,暂定将李冕一行人转至温泉行宫,加强周边守卫,等到次日一早再回沣京。
今日又是逃命又是生气,被甩了一身的泥点子,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竟然还为了个劳什子世子弄伤自己,谢景熙越想越觉胸中憋闷,咬牙掬一捧温泉水洗了把脸,才勉强压下心中翻覆的怒气。
情绪冷却下来,他终于有了精力去理一理今日的这桩刺杀。
对方的计划很简单,先以凶兽分散众人的注意力,而后再由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伺机刺杀。那这就是说明,他们从一开始进入林场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方的人盯上了。
今日陪同围猎的几部,除了礼部和鸿胪寺的几位四品以上官员,还有随行的北衙禁军和亲军卫。
但是前者不曾随行,不会知道几人所行路径,而后者都是朝廷从官宦世家里选出的二三代,背后有家族大业要光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大可能去做这种风险极高会连累家族的事情。
况且围场之中,若非猎者要求,是不会进入野兽的。而能背着众人偷偷放入野兽的,不出意外的话,只有负责看守修缮围场的工部虞部司。
难道今日之事,要从工部查起?
可工部一直都是坚定的沈党,且暗杀从陈之仲到王翟,再到蒙赫和沈朝颜,其间涉及部寺,已占半数之多。若按之前的推论,王翟乃对方误杀,凶手的目标是蒙赫,加上已经身亡的陈之仲,和推出他接下来所要针对的王瑀……
实则自上一次蒙赫死于意外起,谢景熙就察觉这几场谋杀并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更像是一场与受降城有关的清算。
只是萧家除他之外,再无别人,而且凶手究竟又为何五次三番对沈朝颜下手呢?
“谢寺卿。”
声音打断了思绪,谢景熙回头,看见李冕和霍起不请自来地褪了浴袍,穿着条犊鼻裤就进了他的温泉池。
谢景熙怔了一息,神情愕然。
李冕却笑着宽慰他道:“谢卿乃朝廷栋梁,自是受得起与朕共浴的殊荣,大可不必拘礼。”
“……”既是皇上赏赐,谢景熙不好拒绝,但思及沈朝颜的事,他当下便问李冕,“敢问皇上,郡主的行宫今夜可有额外安排侍卫?”
李冕点头,“当然安排了,朕把霍将军的禁军都调了一部分过去,谢寺卿就放心吧。”
谢景熙“嗯”了一声,仍不忘嘱咐,“今晚最好将郡主的寝殿封禁,除开伺候的婢女和看诊的李署令,其余人等皆不许出入。”
“啊?……”李冕浇水的手一顿,恍然道:“是的是的,多亏谢寺卿思虑周到。”
言讫他转头看向霍起,吩咐道:“你去跟手下的禁军说说,等新罗世子一走,郡主的行宫就不许人再出入了。”
“哦,”霍起点头,起身要走,却被身后一道冰冷的声音唤住了。
谢景熙剑眉深蹙,眼神凛然地追问:“你是说……新罗世子现都还在郡主的寝殿?”
“啊,对啊。”霍起道:“世子感念郡主救命之恩,听闻郡主一回来,就亲自前往……”
“哗啦——”
水声四溅,谢景熙披水而出,地动山摇的架势,险些把池里的两人都掀翻了。
李冕和霍起愣了半晌,直到视野里那件月白色外氅行远,两人才反应过来,他似乎是往沈朝颜的寝殿去了。
李冕错愕地捅了捅霍起,问他,“谢寺卿这么生气,阿姐会不会出事啊?”
霍起张着嘴,半晌只没头没尾地回了句,“好大。”
“……”李冕无语,还是诚实应到,“确实。”
第74章
行宫的寝殿里,身心疲惫的沈朝颜还强打着精神应付热情探望的新罗世子。
对方感激涕零地谢了又谢,还将随行的新罗医师也遣了过来,说要用一种很新的方法来治疗沈朝颜的肩伤,绝对不会留疤。她本想一试,但看着新罗医师摸出明晃晃的刀和几根大小不一的针,到底还是打了退堂鼓。
沈朝颜摆着手说不用,世子却以为她是在跟自己客气,倾身过去正温言相哄,殿外便响起一阵人声和脚步的嘈杂。
“谢寺卿!谢……”有金慌慌张张地追在后面,进来见到沈朝颜和世子几乎快碰到一起的肩头,当即便战战兢兢地收了声。
沈朝颜回头,只见谢景熙一身月白便袍,腰际处只用一根绦绳草草地系了,襟口微敞、未有束冠,带着湿气的长发披在身后,只用一根发绳系着,甚至连敞露的侧颈和胸膛都还残留着晶莹的水渍,将玉白肌肤染上些许亮色。
从来都是端方雅正、守礼明仪的人,如今以这副甚为不妥的仪态出现在她的寝殿……沈朝颜怔在了当场。
四目相对,一时殿内寂静。
谢景熙的眼神黑而沉,如暮色、如风雨、如一块密封在罐子里,发酵了大半月的黑醋糟。
两人各自沉默,眼神却针锋相对般紧锁彼此,周遭的空气霎时燃起噼里啪啦的火星。
下午还一起打猎,新罗世子自是认得谢景熙的。只是这人在围场的时候就三番五次地为难他,如今还这么衣衫不整地闯了郡主寝殿……新罗世子心中警铃大震,起身颇不客气地挡在了沈朝颜跟前。
眼前人本只是站着不动,当下却好似被他这样的动作挑衅,移开落在沈朝颜身上的目光,缓步向他走来——从容优雅、威仪自现的步伐,硬是一个人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新罗世子梗着脖子咽了口唾沫,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就被身后的沈朝颜拉得一个踉跄。
她上前一步将世子护在身后,仰头对谢景熙冷声质问:“半夜强闯本郡主寝殿,谢寺卿这是要做什么?”
“半夜……”谢景熙分辨着这句话,哂笑到,“原来郡主也知道现下是半夜,寝殿里留有外男是为不妥。”
分明是新罗世子赖着不走,怎么从谢景熙嘴里过一遭,就变成“留有外男”了?
真是造谣全凭一张嘴,谁遇到了谁倒霉是吧?
才跟他吵一架,气都还没理顺这人又来?!
沈朝颜怒意上涌,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厉声反呛,“本郡主邀人做客,何时要向谢寺卿报备了?你大理寺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谢景熙表情冷漠,扫了眼沈朝颜身后的世子,朗声反问:“是么?臣管不了郡主,但倘若臣现在要查郡主林场受袭一案,烦请世子配合本官调查呢?”
他伸手一挥,大有要强行请人的架势。
新罗世子想是被他的气势吓到,当即拽住沈朝颜的袖子,开始叽里咕噜嘤嘤嘤个没完。
头一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沈朝颜再次被气懵了,那双瞪得溜圆的水杏眼往四周扫了一圈,她哼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然而秉承她的吵架三大要义:绝不承认、绝不反思、以攻击代替自证,沈朝颜当即指着谢景熙反呛,“你身为刑狱之官,深夜衣衫不整闯我寝殿,还有脸要人配合调查?你信不信我明日就让御史台狠狠参你一本!”
“哦?”谢景熙挑眉,“可本官不是郡主名正言顺的郡马么?深夜衣衫不整与郡主共处一室,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啥?
头一次听见他这么称呼自己,沈朝颜哑口了。
谢景熙这人的不要脸程度,已然超出她的想象,此刻正急速飞驰向无底的深渊。
要论牙尖嘴利强词夺理,沈朝颜自认从未输过,可当下她被谢景熙这釜底抽薪的一招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脑中混乱,偏生那争执源头还在“斯密达”“咔叽马”唧唧歪歪个没完,沈朝颜被闹得脑仁儿疼,扭头就对他吼了句,“出去!”
新罗世子愣了愣,那双妩媚的单凤眼一颤,很快便结出一汪水来,掩面呜咽着便跑了。
鸡飞狗跳的寝殿总算安静下来,沈朝颜看着面前碍眼的某人冷声呛到,“没听见让你出去?要本郡主亲自撵你不成?”
眼见谢景熙岿然不动,沈朝颜忍无可忍,别开他的视线唤了句,“来人。”
半掩的寝殿门被推开,两个内伺垂首行进来,不等沈朝颜吩咐,两人一左一右,颇为自觉地将杵在一边看热闹的有金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