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81章

作者:海馥薇 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好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跌落的人竟下意识将她扯进怀里,继而腰腹崩紧,翻身以自己的背着了地,卸去了下落的势道。

  沈朝颜被他拽倒,整个人都失重地压到了谢景熙身上,落手之处是他藏在蹀躞带下的腰腹——黏腻猩红,是血。

  *

  这一场雨淅淅沥沥,一直从骊山下回了沣京。

  谢景熙从昏睡中醒来,闻到一点清苦的药味,腰腹的伤口隐隐泛痛,他往四周打量一圈,发现自己已经回了谢府。

  “母亲……”谢景熙虚弱地开了口,声音却是干涩的。

  谢夫人一怔,朦胧的睡意霎时醒了大半。有惊无险、劫后余生,这大约是她现在所有的想法,谢夫人看着榻上毫无血色的谢景熙,一时便也只顾得哭了。

  这一哭,也惊动了好些一直候着的人。裴真和李署令率先围了上来,赵嬷嬷也赶紧端来了热水。

  一群人面色凝重地盯着李署令搭在谢景熙腕间的那只手,直到听见他说了句“无甚大碍”之后,才露出了点笑意来。

  谢景熙被裴真垫了厚厚的软枕,扶着靠坐在了床头。他目光扫过周围,终是忍不住问裴真道:“昭平郡主不在么?”

  裴真有些为难,不好告诉谢景熙,昭平郡主实则将他送回谢府之后就离开了。而谢景熙见他支吾踟蹰,大概也明白了过来,勉强提了提唇角,接过裴真递来的药。

  门口响起另一人的脚步,谢景熙放下空碗,抬头只见张龄由一家仆搀扶,竟也来了。

  “学生见过……”谢景熙咳了两声,靠着裴真就要起来,却被张龄挥手叫停了。

  他缓缓行至谢景熙榻前,侧身坐了下去,依旧是一副笑靥温和的模样。

  师生两人有话要说,谢夫人温声叮嘱了几句,便带着赵嬷嬷先走了。

  “今日之事,顾淮还要多谢老师相助。”谢景熙言辞恳切,“若不是老师能施压掣肘刑部,顾淮也断不敢与王瑀相抗。”

  张龄摆了摆手,语气也难得端肃道:“可你今日一举,着实是过于冒险了。”他一叹,复又道:“要除掉王瑀机会多的是,往后也可从长计议,何必着急?”

  谢景熙道:“今日他动我母亲在前,对我威胁在后,我若是再放过他,只怕放虎归山,他以后愈发谨慎,会更难对付。”

  张龄不再说什么,半晌又问:“听裴侍卫说,王仆射是被你亲自射杀于阵前,这么做似乎……”

  谢景熙闻言神情温淡,道:“王仆射困兽犹斗,妄图挟郡主为人质,顾淮此番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哦?他竟然劫持郡主?”张龄挑眉,那双眼分明是覆于白绫之下,却仍旧让人不敢直视。

  他自是没有全信谢景熙的说辞,但也并未再三追问下去,只转而问到,“王瑀一死,朝中必定会借此机会清算王党,罗仁甫如今已经倒戈,愿意转做证人。但其中涉及左骁卫、礼部、刑部、吏部还有鸿胪寺、尉卫寺各部,可说是人人自危……”

  谢景熙沉默,片刻只道:“顾淮这些年都只在大理寺任职,朝中政事知之甚少,还要麻烦老师多费心了。”

  张龄在国子监任职多年,门生无数,要举荐几个靠得住的人当是不在话下。他略一迟疑,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时辰已过二更,张龄准备告辞,起身之时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对谢景熙道:“昭平郡主送你回府之后,说是去了刑部。老夫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一顿,又道:“郡主性格刚烈,眼不着沙,有些事情你瞒着别人不要紧,但最好还是不要瞒着她。毕竟夫妻同体,想是任何人都无法容忍枕畔最亲之人的欺骗隐瞒。”

  房内的烛火晃了晃,良久,谢景熙才沉声道了句,“是。”

第79章

  “郡主,到了。”

  狱卒行至牢门前站定,用火把点燃了栅栏两旁的油灯。

  牢房里满是潮湿的霉味,头顶火光混着黑烟絮絮上升,映出栅栏后面那张狼狈消瘦的脸。

  罗仁甫恍惚地抬起头,看着外面那个熟悉至极的人一时还有些怔愣,直到沈朝颜在狱卒搬来的圈椅上坐下了,他才嗫嚅着唤了句,“沈朝颜?”

  沈朝颜表情冷淡,到没在意他直呼自己名讳的事。她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也一向不喜浪费时间和精力在不必要的人那里,于是她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来意。

  “听闻罗侍郎想要弃暗投明,正好,我有几个问题,还望罗侍郎如实答复,表一表诚意。”她语气懒散,仿若在看一只可随意碾死的蝼蚁。

  成王败寇,事至如今,罗仁甫的心气早已被磨平,面对沈朝颜的要求,自是无有不从。他闻言忙不迭从草垫上坐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好了。

  沈朝颜问:“谢夫人是王瑀授意你带走的?为什么?”

  罗仁甫略一思忖,如实道:“自是为了以此要挟谢寺卿。”

  见沈朝颜不解,罗仁甫解释道:“谢夫人送走了借住于王仆射府上的温氏姐妹二人,其中温二娘子与琼州刺史崔应衡已有婚约。王仆射以此借口令小人逮捕谢夫人,接着便私下约了谢寺卿往慈恩寺一见。”

  沈朝颜闻言蹙眉,若说王瑀因为蒙赫的死失去了最重要的一张底牌,如今有些慌不择路,但仅仅因为谢夫人的这项罪名,并不至于成为王瑀抗衡谢景熙和谢家的把柄。

  况且他私调金吾卫,围谢景熙于北麓山,明摆着是没打算给他留活路的。所以,王瑀究竟又是因为什么,非要至谢景熙于死地呢?

  思及王瑀死前的话,似乎是掌握了什么谢景熙并不想让外界知道的秘密,而且那个秘密,似乎还跟她爹有关。

  沈朝颜略一思忖,继续问罗仁甫到,“那除了温氏姐妹的事,王瑀可有私下调查过谢景熙什么?”

  罗仁甫似是没想到沈朝颜会问这个问题,怔了怔才道:“王仆射确有吩咐小人查过谢寺卿。”

  “查的什么?”沈朝颜问。

  罗仁甫支吾道:“大理寺走水那晚,刺客曾汇报我说,谢寺卿伸手了得,应当是从小习武,所以王仆射便让我暗中查了谢国公世子的习惯和偏好……”

  “你说……什么?”沈朝颜怔忡,片刻又追问:“为何要查谢国公世子的……”

  话音戛然,沈朝颜忽然意识到王瑀为什么要查谢国公的世子。

  “谢国公世子自小身体羸弱,一直到束发之前都未曾习过武,故而……”罗仁甫道:“王仆射怀疑谢景熙并非谢国公世子,而是由什么人顶替的。至于为何要顶替,王仆射并未向小人明说,小人也不敢多问。”

  回程的一路,沈朝颜脑中一直萦绕着罗仁甫的那些话。

  他说谢国公世子十五岁之前,都是不曾习武的。可谢景熙武功却实在了得,甚至不在将门出身的霍起之下。

  所以,他究竟为什么要顶替谢钊的世子?而谢国公夫妇,又为什么要一直替他隐瞒呢?

  这所有的一切,跟王瑀临死之前所提及的,她爹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深夜寂静,唯有偶尔几声深巷的狗吠传来。车轮碾过积了水的石板路,停在沈府门前。

  有金早在府门口等着,见沈朝颜还穿着一身单衣,赶紧将手里的大氅给她罩上。寝屋里已经烧了火炉和热水,沈朝颜却一点都不觉得疲惫。

  她想起与谢景熙相识以来的所有片段,那些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如今却像反涌的潮水,一浪一浪,冲刷掉了那些尘积于真相之上的污垢。

  她想起韦正死后,谢景熙故意向王瑀透露的赵竖;想起大理寺狱里,被当作弃子以引出幕后真凶的李翠儿;还有陈之仲的死、王翟的死、蒙赫的死……

  倏忽之间,像是冥冥之中的指引,沈朝颜想起李翠儿临死之前笑着对她说出的那句话——“滚石飞刀,流火抱柱。死后有报,纤毫受之。”

  死后有报、纤毫受之……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句话是《地藏经》里的原句,而滚石飞刀和流火抱柱,都是地狱之中的几种刑罚……

  心跳一滞,脑中像是有两条绷紧的金线相撞,发出一声铮鸣。

  沈朝颜当即抬头,一脸怔忡地望向有金道:“李翠儿的遗物,还存着么?”

  有金愣了愣,踟蹰着点头道:“郡主之前说要烧给她来着,奴、奴婢……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奴婢明日就……”

  “拿过来。”沈朝颜吩咐,手上的热茶泼出来也来不及打理。

  “啊?”有金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沈朝颜是让她把李翠儿的东西搬过来,赶紧应了一声,立马照做。

  沈朝颜将木匣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全倒了出来。

  “快找找。”她埋头吩咐,“把李翠儿那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找出来,快!”

  “哦、哦!”有金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很快便把那本边角卷曲的经书翻了出来,递给沈朝颜。

  沈朝颜接过来,从头开始翻阅。

  “南阎浮提东方有山,号曰铁围,其山黑遂,无日月光。有大地狱号极无间,又有地狱名大阿鼻。”

  “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

  “如是等报,各各狱中,有百千种业道之器,无非是铜、是铁、是石、是火。”

  石、火、铁、铜;滚石、飞刀、流火、抱柱……

  对呀,沈朝颜差点都忘了,观礼所用烟火台并不是只用木材搭建。它以桐木为底,再饰以九龙戏珠的黄铜浮饰,从沣河上看过去,宛如金铜雕凿而成。

  如果流火指陈之仲死后焚尸,飞刀是指王翟一剑封喉,抱柱是蒙赫于烟火台上被炸死,那么滚石……

  心脏像是突然从高中跌落,沈朝颜手上一松,经书四散,哗啦啦地飞落,铺了满地。

  她忽然明白了王瑀临死前,那句“以为沈傅死于意外”是什么意思。

  她爹不是死于意外。

  他和陈之仲、王翟、蒙赫、还有王瑀一样,都是死于复仇,死于一场场筹谋策划、事先布置的阴谋。

  而凶手……与谢景熙有关么?

  可是,为什么和谢景熙有关?

  烛芯簌簌地烧着,风从窗口探进,把手边的烛火吹得晃了一晃。她想起关于谢景熙的“异样”,除开以上那些,还有国子监那一场,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的击鞠。

  当时霍起还问过她,有没有见过镇北王萧霆。

  倏地,烛芯里炸出一声哔剥,像一记响指。题眼归位,所有的细节拼凑在一起,迷雾像破口的河堤,浊浪席卷真相而来。

  沈朝颜心脏一跌,想起她爹的书房里,应该是有编年史或是《历书》这一类东西的。她恍恍然地往外走,只觉雨后秋夜格外寒凉,浑不觉积雨沾湿了裙摆,也湿了她的鞋袜。

  内院的垂花拱门下,两盏风灯凌乱地打着旋儿,映出她脚下那个粼粼破碎的影。一抹暗色笼过来,头顶的灯火淡了,沈朝颜停住脚步,抬头看见垂花门下那个披着件单薄氅衣的人。

  他的脸色依旧是失血后的苍白,被影青色的外氅一衬,便更显得颓丧灰败。他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轻置于身前,微微蜷着,沈朝颜知道那是因为站立会拉扯到他腹间的伤口。

  目光交汇,谁都没有先开口。谢景熙上前,才迈了一步,就被沈朝颜冷着脸叫停了。

  “谢寺卿留步,”她语气漠然,抬头望向谢景熙道:“再往里就是沈府内院,夜深多有不便,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眼前人一怔,随后绷紧了唇角,但眼神却从始至终落在沈朝颜脸上,不曾退让半分。

  “谢寺卿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沈朝颜问。

  谢景熙声音温淡,攫住她的眼神却幽暗,看不出是笑还是怒。寂夜中,沈朝颜似是听到他叹了一声,“你既已经知晓了,何必再问我。”

  “好,”沈朝颜轻哂,面露恼色,“那我就问一点不该知道的东西。王瑀和韦正,都是你执意要杀的,对不对?”

  面前的人顿了顿,半晌还是回了句,“对。”

  简短的一个字,却像一颗铜钉,“咚”的一声,楔进皮肉,带来一阵绞痛。沈朝颜木然地看着他,突然想起那些不经意的瞬间,他总会莫名展现出来的陌生。

  原来那些都不是她的幻觉,她从未懂他,亦从未认识过真正的他。

  “那其他人呢?”沈朝颜问:“陈之仲、蒙赫、还有……我爹,他们的死,跟你有关么?”

  “有关。”谢景熙答得坦荡,“他们都曾参与过受降城一案,我既是萧氏遗孤,那他们的死又怎么可能与我无关?”

  沈朝颜单刀直入,问:“是你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