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她说着说着,倒是起了兴头:“我爹说村酒都是浊酒,喝不醉人的,酿久了还容易变成醋——实在不行,我酿酸醋卖也好,家家户户都用得着。”
“平常就在左近卖,圩日到近处集市摆一摆,也可以担到街巷里吆喝一回,若能闯出个名头来,未必不能自家能开间酒肆、醋坊什么的,粮生酒,酒生钱,钱攒够了再多买田亩,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裴雍笑着道:“买那许多田亩,我一个人哪里种得过来?”
“那便正好在村里短雇些勤力的帮着一齐种,我那酒肆开起来了,未必不能庇护一村人,到时候多的是事情给他们干,要有种粮谷给来酿酒的,要有出去货卖酒醋的,还要帮着运送的,有看账的看库的——二哥管不过田,难道还管不过人?”
赵明枝煞有其事地道:“不过这些都是后头事了,生意从来没有好做的,刚开始未必有人肯买我酿的酒醋,还是要辛苦二哥种田养家,且放心,不会叫你一人吃力的,忙时我自跟着去田里搭手,但要是遇得农闲,也可以另找些门路……”
她想了想,问道:“我同二哥一担些东西到各村货卖怎么样?小本买卖,丰俭随心……”
眨眼间已是给二人安排了好几桩事情做。
裴雍难得没有一口答应她的提议,反做摇头道:“农闲时天寒地冻的,我哪里舍得叫你出去外头穿街走巷,既然只是做些小本买卖,我一人去就是了。”
他说得实在自然,显然这念头早已根深,脱口便能出来。
赵明枝莫名觉得手中滑腻腻的,低头一看,原是那浸了香脂的帕子正挨着自己掌心,尾巴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
她也不抬头,只盯着那帕子,鬼使神差的跟着摇头道:“既是年少相识,想来情谊深厚,此处不舍得,难道彼处就……”
她把头偏了一下,也不知是躲那迎面吹来的风,还是躲其他东西,过了好一会,也不把那后边一半话接完。
倒是裴雍笑了,慢慢接问道:“彼处也不舍得吗?”
赵明枝说出方才那样的话,其实早已破罐子破摔,此时终于抬头,却把话题岔开,仿佛想要捡起那一地碎片慢慢贴回去。
她道:“一人货卖,自然不如两人一道,如此事半功倍之事——以我想来,先要在左右邻舍探问一会,看各家四季究竟缺些什么,再看各处货郎来时什么卖得好,哪样得利多。”
“一肩只能挑两担,本来货就少,要多多装那些卖得好,又相对轻巧,最要紧是得利大的,不然跑得累,到头来只得三瓜两子的,又何必如此?”
“除此之外,既是四处走街串巷,想来能晓得各处东西价格,十里八乡各样东西自有起伏,一路卖东西,也一路可以准备收些当地物什,若能货东往西……”
她拼得这样起劲,裴雍只含笑听她说,甚至半点不舍得打断。
倒是车厢里忽然传来些微声响。
赵明枝回头去看,原来是两个正打盹的宫人已经醒来,四眼发懵看向自己。
便是角落里的木香也正睁着眼睛。
也不知她何时醒来的,又究竟听了多少,此时竟也有些疑惑,甚至开口劝道:“殿下从前不是总说人力总有尽时?一天加起来不过十二个时辰,殿下已是个个时辰都排着事,忙得吃饭的功夫都不够,当真再挤不出时间去做什么货郎货娘了……”
赵明枝自然不可能去做什么解释,更不好说那些不过虚妄设想,只好含糊“嗯”了一声,把那窗帘挂起,又飞快地往外瞟了一眼。
而裴雍还在微笑看她。
他神情太过温柔,比春风更轻拂,比日光更温煦,看得赵明枝的心都有些软了。
第171章 城墙
几个宫人一旦开始在车厢里走动说话,立刻把原本气氛打破。
赵明枝便也不再说什么酿酒担货之事,只单手支着靠在车沿处,安静地举目远眺。
前方还是笔直官道,路边芳草绿叶早生,沿途景象仿佛,全无特别,望之不见尽头。
只看道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城,赵明枝便转头朝着外边裴雍小声问道:“二哥,今日我们能不能走城东的?”
裴雍此时与马车已经隔了七八步,明明不算近,却把赵明枝言语听得清楚。
他闻言勒马过来,问道:“怎的忽然想走城东了?”
又道:“原想着你一会还要去太史局,走城西其实便宜些,若走城东,恐怕得多绕一段路程。”
赵明枝笑道:“二哥不是才邀我去看城防修缮么?听闻城东在修护城河,我其实早想着去瞧瞧,只一直忙着其他事情,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裴雍难得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道:“今日行程太赶,一会也不知要在太史局耽搁多久,要是想看护城河,改天再去也是一样的。”
他道:“你最近委实辛苦,今日更是奔波不停,正该早点回去歇一歇才是,肩上伤势还未全好,本就要长做休养,一旦落了病根,又岂止你一人难受?”
赵明枝下意识伸手探肩,也不知是不是早间劳作太久,果然动作一大,关节处就滞涩得很。
她想了想,面上也有些犹豫起来,道:“虽如此……后头连着好几日都有旁的安排,反倒今天时间最宽裕——其实一会到太史局也只是问几句话,应当费不了什么功夫。”
又道:“至于巡看城门,我不过在城墙处打个转,其实是想着一贯从城西进出的多,倒是城东那一片从未到过,听闻彼处城墙损毁严重,分派过去修缮的民伕吃力又多、负担也大,本想趁着二哥今日休沐……”
提到“休沐”二字,赵明枝神情一怔,竟就此停住。
裴雍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见她莫名安静下来,又等了片刻,才又夹马靠近半步,问道:“怎的了?”
赵明枝摇了摇头,又再抬头回道:“我才醒得起来,原来二哥今日休沐。”
她这话说得十分没来由。
今日两人屡次提起休沐事,尤其后续安排皆因休沐而生,便是再如何也不当忘记。
不过裴雍只“嗯”了一声,仍旧等她继续往下说话。
他这样体贴收敛,赵明枝反而忍不住心中冲动起来。
“按礼,此时我当先说歉意,再做道谢,毕竟二哥进京后日夜辛苦,肩上负担更重,难得遇得休沐,还要来陪我奔波一日,于情于理……”
裴雍跟着转过头来,道:“你心中过意不去,想要道歉也好,道谢也罢,只要能高兴些,俱都由你,但要是来问我本意,我那心思自然时时说,日日说都不嫌烦的,只此处都是外人——你想听么?”
赵明枝闻言,当真摇头也不是,点头更不是,半晌,忍不住抿了抿嘴道:“我不想再同二哥说那些生分话……”
裴雍也跟着沉默下来,只侧过头看她。
他眼睛里情绪极浓,虽一言不发,却又似乎将所有心思在这一眼说尽了。
赵明枝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做直视,双目半低半平看那马蹄扬扬踏踏,又拿余光去瞄。
他头半侧着,眉骨、鼻骨线条优越极了,便是丹青圣手也画不出这样流畅又有魅力的侧脸,只是耳尖微红,明明驾马速度不快,那才擦了香脂的手还是将缰绳攥得紧紧的,掌背皮肉甚至给勒出深深陷痕。
两人突然都不再言语。
又过了许久,裴雍才转头去看前路,轻声开口道:“若有外人在,其实说也无妨……”
两人在此处隔车说话,车厢里的几个宫人都不主动靠近,唯有木香犹犹豫豫,还是硬着头皮端了茶过来,摆在赵明枝面前小桌上,恰好卡在这个当口。
裴雍见有人来,将话锋一转,问道:“若是想看修护城河,不如打城南走吧?绕路也少些,正好南熏门也在修护城河,穿过去走小道就是角门子,正对太史局。”
“认真算起来,南熏门的阵仗比起城东还大些,另又设了好几处招募壮勇旗子,殿下过去巡看,正当其时——如何?”
他只提了一句,便把话题又带回原路,得了赵明枝点头后,也不召人过来,只亲自骑马向前通知前方开路阵仗。
果然又前行一阵,仪仗便做转向,向城南绕路而行。
城南毕竟不比城西,多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取道抵达城门之下。
今日虽是休沐,城防修缮依旧全无停歇。
赵明枝远远就见得城墙上下无数民伕,众人三三两两,搬挖担抬,各自忙做一团。
公主仪仗招摇得很,一靠近,便引起有人注意,先还零星几个看到,等到口口相传,没多久上上下下就有许多人朝这边望。
她没有耽搁,既然是来巡看的,也不带什么帷帽,连髻都不梳,只拿长绳将头发束紧,换上靴子便下了马车。
有了才进京那日一番闹腾,赵明枝相貌已是为人所知,而裴雍更是几乎天天都会在各大城墙上下抽看,认识他的民伕、百姓不计其数,至于兵士更不必说。
两人如此结伴同行,后头缀着一行护卫随从,自然引得无数人来看,只不知道意图,纷纷互相交头接耳。
赵、裴二人只做不知。
裴雍一向把城防修缮之事看得极重,此时同赵明枝一一介绍,譬如一共分做几班,一班约计多少人,分别都做什么活,又是怎么排的,做出来之后会得到什么结果,又是做什么用的,等等等等。
他说得详尽细致,赵明枝听得自然也认真,一边听,遇得好奇的还上前亲手试试,又问干活的役夫各色问题,譬如一日多少银钱,家中几口人,本是哪里人,眼下粮价如何,有无地方住云云。
她穿着骑装,通身没有半点装饰,甚至连根簪子也不插,接过民伕的锄头铲子翻搅泥浆时一点犹豫都没有,很快就溅了一身的泥点子。
第172章 点火
赵明枝近来多在田间种作,虽然还是个半桶水,干活的架势已经起来,又兼态度摆得极正,此刻乍一看还挺唬人,但事情一做完,看那结果,端的叫人啼笑皆非。
偏她一面自知,一面还能腆颜去问原本役夫,十分尴尬认真模样。
这样自然做派,反倒使得两边距离感拉近。
左近役夫不用人开口便主动上前搭手,有去教怎么弯腰的,有示范怎么握把头的,又有说明怎么跨步的。
赵明枝一一细问,仿着去做,分毫折扣都不打,有眼睛都瞧得出不是应付了事。
如此行事,全被四周人尽收眼底。
诸人虽说明面上各在其位,其实早个个偷眼来看。
不少离得近的本来见得后边跟着护卫阵仗,都各自屏息干活,连话也不敢多说,见得此处气氛轻松,到底好奇,再见无人阻拦,渐渐都围了过来。
赵明枝跟着一队人搅匀泥浆,又出力一同担扶大桶上车,忽听得不远处有个人出声叫道:“殿下,莫去把那桶边,你把手掌托在桶底上!”
她抬头去看,人头攒动,根本找不到说话的那一个。
不过一旦有人出声,有早看不下去的跟着叫了起来。
“躬身时候那脚要蹲下去使力,不然迟早拉伤腰子!”
“胳膊肘也不是那么抬的!当是往……哎,你踩我做什么!”
旁边有人连忙把此人嘴捂了,扯到一旁,低声骂道:“傻子,你脸大的!这可是当今公主,给你当训屋里小儿一样指点??”
前头那人将对方手一甩,撇嘴道:“公主自家都不说,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也晓得这是当今公主,龙种龙脉,哪里就那么小气了?”
又道:“你也是流民营出来的,你看那邹家的先前还半路拦尸,殿下亲眼看着的,被拿话呛了也没计较半点,如今还找她教种田,莫拦着我,眼下好生冒头,说不得什么时候殿下也要来此处认一片地方做活,就叫我去做搭手的那一个!”
四周人人笑骂他:“想得倒美!”
此人慢了一步,赵明枝四周早被围满了,个个要去教她,又人人想要搭话。
正热闹之际,此地的管事者终于姗姗来迟。
他方才从人堆里被叫出来,连幞头都来不及整理,听闻是裴节度陪同公主殿下一并前来视察,吓得腿脚都有些发软,行礼之后,先自我介绍一番,才颤着声音给二人说此处情况。
或许是来得仓促,又兼口才实在寻常,此人介绍得很是一般。
赵明枝方才听裴雍说过不少,其实心中早有了个大概,不过此时也不打断,寻了对方一个停顿处,才问道:“依你来看,京城四个城门,哪里修起来事情最少?”
那管事者“啊”了一声,还晓得说一句场面话,道:“其实各处城门都不够人手,不过我们城南护城河最是宽大,当日被狄贼填埋,又从里头把城墙给推塌了,比起其余地方还要麻烦许多。”
“那是城西城东两处简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