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84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原本还剩一口气的,也死得透了,更有些被亲友搏命挖将出来,只好半夜无头苍蝇乱撞,也寻不到什么大夫,自然耽搁医治,或应是小伤,成了大伤,可能能活,也拖着没了命。

  流民营无人去管,更无人得知其中人口具体数目,若遇得没有家人亲眷在的,死了都白死。

  最后京都府衙计出来共有两千余人被压,失踪者或有四五千,至于实际数量,只有更多。

  北面那样动静,张副帅又走得突然,京师一下子没了顶梁柱,莫说寻常百姓,便是留守的京都府衙上下官吏、驻守兵将都跟着心慌,不少人甚至蠢蠢欲动,犹豫要不要跟着朝廷一同南下蔡州,更是无人管理城中事务,许多东西便撂在一旁。

  眼见那塌了的棚屋下再挖不出什么东西,又看公主将要还京,府衙当中一时腾不出手去搬挪,只好拿雪一埋,权且敷衍过去。

  赵明枝路上已经从那吏员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也早知城西情形必定不好,却不曾想竟是如此惨状,因前方人群挡路,车行不动,正要推门下马车,就被一旁木香拿手拦了。

  “殿下,此处人多眼杂,流民一旦暴乱,几乎不能做什么控制,后头只十余镖师,难有多少保护。”她劝道。

  那吏员则是直接跳将下马,指着不远处一名衙门里的铺兵道:“殿下在此处稍等便是,小的这就过去问问发是个什么情况。”

  自知草率,赵明枝也不再一意孤行,正要退回车厢,却听十余丈外,一名三四十岁妇人怀中抱着襁褓,又领着搂着一名七八岁小儿猛地扑向道路当中,把向外的一辆推车整个拦住。

  那推车人手脚一停,好险没有把人撞了,口中慌忙喝道:“那疯婆子,拦我路做什么!还不快让开!”

  “你要走可以,只把俺孩子他爹留下来!”

  赶车人愣道:“我何时捎带了你丈夫?”

  那妇人一指那车上层层堆垒的尸首,叫道:“这不是么?”

  赶车人只好将推车立稳,却也不敢让开,只皱眉道:“先前喊你们来认人,都说认不出来,这会子都混在一处,怎的又认得出来了?”

  又催道:“既是能认,那就赶紧领走,不要耽搁我办差!”

  那妇人却道:“在棚子下头压了这许久,各人混在一处,哪里还能认得出来他爹相貌是哪一个,你只把车子带走,车上人都留下便是。”

  “耍我啊?!”那赶车人顿时变了脸色,抬起推车便要走,不妨后头披麻戴孝的许多老弱妇孺,竟是个个跟着从两旁道路压了过来,把这一车并后头许多推车尽数堵在路上。

  “你要把我儿运到哪一处?”

  “我爹娘两个要葬在一处的,你们胡乱把不知来历的人全数瞎混,也不叫我们这些人去看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媳妇同闺女埋得浅,兴许还有口气在,只是冻得僵了,若能找出来拿衣服包着暖一暖,必定还能活的,作甚这样着急运走?衙门想要干什么??”

  一时之间,道上人声吵闹异常。

  那当头推车的身上穿着公服,却是个铺兵,此时被围着骂战,哪里说得过,又不知怎的回,又不敢回,眼见那些个流民越围越近,深怕挨打,只好把那推车一撂,朝着后头叫道:“长官!”

  很快有个铺兵头子打扮的人领着几个下手上到前来,几人手里抓着不知哪里来的水火棍,本还想做驱赶,见到前头那乌压压披麻戴孝人群,也唬了一跳,险些没有当即掉头就跑。

  这几人一来,立刻就被诸多流民团团一齐围住,问了许多问题,照旧不敢回答。

  流民们哪里肯做罢休,少不得推搡训骂,动静越来越大,火药味也越发大了起来。

  眼见此处吵吵嚷嚷,沸反盈天,终于来了个身着绿袍官员。

  那人表情甚是难看,一上前便喝道:“做什么?官府办事,你们把官差尽数围着,是想造反么?!”

  又缓和几分,道:“有什么话好好说,怎的突然拦了路?”

  此人一发话,流民们见得他身上官服,又听他口气严厉,却是越发躁动不满。

  人群里不知谁忽然叫道:“做什么你不知道?你瞎的么?”

  又有人叫道:“甚时候死你一家,你就知道我们做什么了!”

  两句话一叫,那官员身后衙役尽皆变色。

  当中有人上前骂道:“这是京都府勾当左厢公事,你们再胡乱闹事,小心一齐抓得起来!”

  这话一出,最开始拦路那妇人把怀里襁褓解开放在一旁,自己一头撞得上去,把那上前衙役吓得连连后退。

  那妇人哭道:“抓了俺得了,把俺同家里两个小的一起抓走,眼见俺家孩子他爹走了,剩俺们娘三,又要抱个小的,又要养个大的,不晓得几日没饭吃了,左右都要死,饿死不如进牢里关死!”

  那衙役忙把手里水火棍往前一拦,叫道:“你再胡搅蛮缠,真要抓起来了!”

  后头那勾当左厢公事也道:“有话说话,再闹事我就不客气了!”

  一时四下嘘声不断,又有咒骂声。

  忽听一人叫道:“官爷,我们这一群本来无家可归,从来不想惹事,只一句话要问——衙门急着把这许多尸首运走,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尽数烧了?!”

  那公事拧眉道:“这些尸首全数无人认领,难道就放在此处,任其发臭?”

  他虽没有承认,然则听那话中之意,明显就是默认了。

  一片披麻戴孝里,顿时发出震天哭声。

  那妇人哭得最惨,叫道:“人已是死得这样惨,连具全尸也不叫留,他爹到得地下,如何是好?!”

  她一面哭,一面反身竟要往那前头推车上扑,然而只走两步,就被左右衙役架住,只好又做回头,哭着道:“竟是当真不给我活路了么?!”

  语毕,把脸一擦,取了头上簪子就要往喉咙处反捅。

  她并非玩笑,果然一心求死,用的是死力,哪怕被一旁衙役拿手紧紧掰住,竟不能掰开。

  而除却这一人,其余人也各自骚动,纷纷做哄闹上前状,俨然要去抢车上尸首。

  场中衙役、铺兵其实为数不算少,见势不对,就要来做支援。

  官兵手中有枪有棍,又都是壮勇,而流民们不是老弱,就是妇孺,只占着一个人多,真打起来无人能得好处。

  赵明枝自马车往下看,把一应景象尽收眼底,情知不能再等,当即扶着马背,自车厢中跳将下去。

  她左右环视一圈,见得不远处一名铺兵手中提着锣鼓,再不犹豫,疾步上前,一手抓过那木槌,朝锣上重重敲击。

  锣鼓声本就尖利,此刻被接连重击,更是钻入所有人耳中,顿时场中诸人动作稍作一顿,个个闻声望来。

  赵明枝今日没有装扮,只一身便装,也未涂脂抹粉,然则她本来相貌就极盛,正襟肃容时更显庄重,此时快步向前,动作、仪态无可挑剔,哪怕半个字也不识得的老叟老妪,也能看出其人身份不同。

  而后头护卫们已然反应过来,急速跟上,抓着佩刀护在两侧。

  这一行俱是蔡州精挑细选而来的禁卫,个个高大威武,看着十分精神。

  赵明枝在前,禁卫随后,俨然众星拱月。

  如此阵仗,倒把场中人唬了一瞬。

  而赵明枝要的就是这一瞬。

  她上得前去,抽出腰间匕首,一手捉住那寻思妇人手中簪子,用力一削,把半边尖利都截了,将那东西往地上一掷,却自发问道:“你那丈夫姓甚名谁,哪里人?”

  那妇人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被这么一问,却是懵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她本来就是借着一股气勇,被赵明枝打断之后,再难聚拢,只会原地站立发愣。

  赵明枝见此人不做回复,却转头朝着人群当中问道:“谁人认识她丈夫?”

  有个老妪道:“她一家同我是邻居,她那丈夫姓侯,叫做侯继宝,自河间来的。”

  赵明枝闻言又望那妇人道:“是也不是?”

  那妇人半晌方才木然点头。

  赵明枝便回头道:“去寻我纸笔来。”

  她中途插这一杠,行事出人意料,无人能猜到其中之意,却是引得个个停了手,朝此处看来。

  木香反应极快,立时把车厢里笔墨抓了,又摸了纸,匆匆小跑而来,双手奉上。

第144章 左右

  赵明枝接了笔墨,因无处去放,便转头把纸张搭在马背上,捉笔写出几个大字,将那纸提竖起来,面向那妇人,问道:“可是这三字?”

  对面妇人睁大眼睛去看纸,却紧紧攥住衣衫下摆,局促站着,并不说话。

  一旁老妪帮嘴道:“她不识字!”

  赵明枝一时明悟,自知考虑不周,又补问道:“承宗继祖,珍珠元宝,是这二字么?”

  那妇人嚅嗫道:“应当是吧……”

  说完,却是手足无措,茫然站立。

  赵明枝郑重道:“请娘子分辨清楚,究竟是或不是。”

  该名妇人还未说话,人群中已经有反应过来的,急忙叫问道:“是又怎的,不是又怎的?”

  赵明枝转身回头,寻那发声处。

  她目之所向,被注视人纷纷垂眼低头,无人敢做对视。

  “若是,将来朝中设碑祭祀,便以这名字刻凿于石碑上……”

  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都躁动起来,个个看得过来。

  “什么石碑?你这话什么意思??”

  “朝廷会做祭祀?怎的祭祀?”

  “是祭祀哪一个,谁人能进那石碑?”

  眼见众人越问越多,赵明枝将手中匕首归鞘,先看一眼方才那侯继宝妻子,又偏转过身,抬头看向黄麻麻人群,道:“今次城西生出这样惨祸,虽也赖怪天灾,其中却不乏人祸——若非京都府衙督查不周、管理不利、用心不足,又怎会致使如此……”

  听得她一口将责任推到官府身上,场中氛围顿时为之一松,许多本来虎视眈眈的,眼神中愤怒也消退了一二分。

  “今上虽然远在蔡州,一旦得知此事,如何能不悲痛?京都府衙自知生错,虽难挽回,却不至于一错再错,只好先戴罪办差,等朝中责罚。”

  赵明枝先一口认错,等观察片刻人群中反应,才又道:“此外,新任权知京都府是为朝中参知政事,更不会坐视不理,早间便拟了折子叫急脚替送往蔡州,当中想了许多善后之法,不少事情今日就已经开始着手处置……”

  “其一,此地死难者俱都压在雪棚之下,时日太久,早已难辨身份,倘若置之不理,一怕诸位心中太痛,只想寻出家人朋友所在,日夜围在此处挖掘,其实极易受伤,稍不留意便要被冻伤、擦碰、砸压,因无人看劝,还易生出摩擦;二怕将要惊蛰,一旦雪化,犹不能请人入土为安,难道任其这般敞天露着?如此气味,还恐酿生疾病,即便你们自家不惧,难道家里小儿、老弱也无畏?”

  赵明枝在此处朗声侃侃,语速不徐不疾,语调或顿或挫,听来甚是诚恳,只将必须将尸首运走的道理一一摆出。

  众人听了,无一个出声反驳。

  其实谁人不知道尸首不能久留,容易滋生瘟疫,只摊到自己头上,碍于情感,实在难做取舍罢了。

  过了几息,终于有人问道:“怎的入土?说得轻巧,难道混在一处烧个干净?那岂不是将来个个缠搅在一处,都要在地底下做孤魂野鬼……”

  那话中已经带了商量的意思,显然说话人已经冷静下来。

  赵明枝便道:“生死丧葬本就是为大事,诸位为亲友忧心,才是人之良善本性,只今时情况实在不同从前,因地下死难者难做分辨,不论掩埋也好,烧做灰骨再葬也罢,其实都不容易,既如此,我有两个法子,还请诸位一听。”

  “若是不愿火化,欲要土葬,可以一齐出力,将人先运送出城,择一处人迹罕至山野地方挖坑合葬……”

  众人尽皆沉默,无一个说话。

  这样法子虽然能留住全尸,听起来又简单,可实施起来,却麻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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