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朱缙双眼无意识眯起来,埋在她颈窝,抱得死紧,狠厉之色如暴风雪,溅出瘆人的黑意,将她植入骨肉的发泄。
“林静照!”
他叹息,“阿照。你给朕醒过来。”
他为什么会给她这个名字呢?因为他第一眼见她时,她酣然熟睡的样子像极了林下月光静静照淌的样子,那一幕瞥了一眼便记住了半辈子,他觉得她就是林静照,是最美的。
当年她是掌握朱泓行踪的囚犯,放在哪里都行,他偏偏放在了后宫,明知她心有所属还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后妃,与她每夜同床共枕,窃取她的温存。
他以为不出意外她会天长地久陪他走下去,位份什么无所谓,左右后宫仅她一人,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她便油尽灯枯死在了他怀里。
她做太子女官时明明那样明媚,自负,谋算,敢作敢为,而今竟被一场风寒轻易夺去性命。
陛下抱着尸体在诏狱有些时候了,没有起驾回宫的迹象。
在外值守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亦自黯然。
说实话那林静照强弩之末,抑郁之症病入膏肓,一心求死,即便没有这场风寒也坚持不了多久。死了死了,倒也干净。
锦衣卫神色迟疑,小心翼翼窥指挥使宫羽,声如蚊蚋,“宫大人?”
宫羽肃然摆摆手暗叹,示意莫出声惊扰了亡者。他是陛下身畔最亲近的心腹,自然清楚陛下为了那女子倾注的心血和感情。她骤然撒手人寰,陛下需要时间。
锦衣卫欲言又止,方才见陛下声音充满细腻,指上绕着皇贵妃的长发,正低哼安眠曲呢……这诡异的一幕着实吓人,陛下是一国之尊,万乘之躯,天下臣民倚靠指望的君父,可不能因个死去的囚女出差错。
人人皆以为皇贵妃失宠,之前陛下还下旨皇贵妃腰斩后不得进皇陵,尸体扔乱葬岗喂狼呢。可皇贵妃真去了,陛下第一个抱着她的尸体不放,甚至还吻她……龙体怎能长久被阴寒之物贴近?
“宫大人,您拿个主意。”
宫羽思忖片刻无奈,娘娘这么去了也好,免受腰斩之苦,三法司不至于因她闹个天翻地覆。
宫羽踌躇了会儿,道:“我去见驾。”
同僚皆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他,这个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敢上前叨扰陛下的,但陛下金龙之体又不能久久抱着尸体在诏狱待着。
宫羽抿了抿唇,掩饰紧张,饶是他也怕被迁怒,轻轻靠近诏狱牢室,深呼吸了数番,轻声道:“陛下您请节哀。”
“皇贵妃娘娘不愿让您两难,才成仙去了。”
他想劝陛下撂下尸体起驾回宫,面对这位熟悉的幼年玩伴,几度出不了口。
皇贵妃死于冤狱,残花败柳,皇陵是入不了的,只能一口厚棺葬在外面。
待皇帝百年之后和她分葬两地,死生不复相见。这几刻,是他们今生最后相处的几刻。
阴阳已隔,尊贱天渊之别,再不舍也总有分别的那一刻。长痛不如短痛,及早割舍了,回归皇帝正常的起居生活。
“陛下……”
“朕无妨。”
朱缙峻寒,听上去没有一丝人情味,声调平平似极平淡:“她刚才说朕是坏人,来世不愿再见。今生就让朕再多陪陪她一会儿吧。”
宫羽见帝王那纹丝不动的样子,无法,只得悄然退出。
牢室又静阒了,昏暗了。
朱缙神色凝冻,重新缓缓垂下脑袋,深沉黯淡,不愿让轻易让泥土掩埋她的玉躯,也不愿相信她真的死了。总有那么一丝希望的,不是吗?他握着她的脉搏,独自笑叹。
她阖着眼皮,这一层薄薄的眼皮不啻蓬山万重,将他与她阳与阴隔开。
朱缙手背轻挲着她的玉颜,熠熠生辉又冰冷,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神迷目眩矣。他心如死灰,古井无澜,品味着这份孤独和寂静,怅然若失在心底无边无际地蔓延,失却生意。
仰头,不见天日。
半晌,又觉扫兴,好不怏怏。
他喜欢的东西不多,林静照算一个,可她现在也死了。
确实是再也不能故意拿乔地和她斗嘴,再也不能半夜批完奏疏到她昭华宫中,悄悄躺在她身侧,搂住腰肢,看她回头惊讶又责怪地问“陛下你怎么来了,不是没翻牌子吗?”
傻子。他后宫仅有她一人,哪里有翻牌子的必要。朱缙笑了,历叙前情,耽于回忆,无限感伤。
他时常把她叫到显清宫去,斋醮打坐写青词。他炼丹她陪着,红袖添香。她全神贯注地看青词,他全神贯注看她。
“臣妾只愿恭祝帝躬,千秋百岁。”她临死前曾深深祝福他。
“朕躬已安,千秋百岁。”他当时是这样昧着良心说的,没有她何谈千秋百岁?
朕躬不安,深深不安。
他多次问她的遗愿,无非是想让她求饶,给她一次生机。乃至于她直接说她不认识朱泓是被冤枉的,他都会相信。
朱缙一如枯木,灌铅似的沉重。
方才给她喂下的那枚丹药是他炼丹多年心血所结,仅此一枚,凝聚起死回生之效,原是皇帝驾崩前续命之用。
此刻算起来,效果快催化了。
良久,女子的脉搏忽传来砰的一微弱跳声,虽极小极小,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静照,”朱缙如遇大赦,悲喜交集,春阳透过云层,失而复得,急不可耐抚着她胸脯,吻她渡气,低低呼唤:“朕还在呢。”
第115章
林静照本已失去了意识,忽忽悠悠的灵肉将分离,猝然一颗丹药塞进了嘴巴,丹田肺腑遥感通畅滋润。有人掐着她的手腕,在耳畔命令式地唤她,搅动她的舌头,强行拽她回现世。
她默默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沉重的眼皮才露出一条缝,定定道:“朱缙。”
“你还认得朕。”对方屈指刮过她冰凉的额颊,神色不显。
林静照默然惨笑了声,唇间潮润润的,对自己昏迷中被吻亵耿耿于怀,“高高在上的陛下也会吻一个囚犯?”
“吻得还少吗?”他黑暗的剪影如噬人的漩涡,喉中闷着冷笑。
她嘶哑道:“不过,你再也捉不到我了。”
“那你就试试。”朱缙在她耳畔,神色不动如山,“阎罗殿也要相会。”
林静照抿了抿黏潮的唇,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还能活着。肺腑肚腹暖融融的,方才那颗丹药在持续起作用。
“陛下是在给我喂毒药吗?”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朱缙喜怒莫辨,有几次同归于尽的癫狂:“若是毒药,朕也吃了。”
方才是用吻喂渡的她。
她清淡讽意,扯起一个苍白的弧度:“陛下这是生死相随吗?”
他淡淡唔了声,“生死相随。”
林静照重回人世,未感到丝毫快乐庆幸,反有种茫然的怅惘感。她活又活不了,死又死不成,今后该如何是好?
“若臣妾化为一颗内丹,祝陛下修仙也好。臣妾卑贱之躯,浪费了陛下的仙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揉揉暖暖的肚腹,那颗丹药一直在给自己续命。
“不许胡说。”
朱缙一字一顿,正色对曰:“你要陪朕一起修仙。”
他注视她瓷白的面孔,犹如和风细雨,深情道:“林静照,实话说朕从未想过取你性命,朝中一直在周旋着。”
林静照听这话更加绝望,从前他好歹答应她死,现在他直接说出了真实的企图,掐灭了她所有幻想。
他就是要把自己余生日日夜夜困在身边,折断她的翅膀,碾碎她的一切,永无休止地玩弄。
她身体极度虚弱,沉沉闭上眼睛几欲晕去。哀莫大于心死,自从江浔一家被灭门后,她对人世已再无留恋。
身畔有这个可怕的男人在,每当她将近晕死时就被唇舌锁碎折磨,被迫清醒意识,恢复生机。
她口中被灌下去许多药,名贵吊命之物,四肢百骸每一寸流淌着暖流。
她被苦药呛到,泪水汩汩而下,舌苦心更苦,忍不住反驳:“陛下何必呢?臣妾不爱陛下,陛下只是主子。”
“那主子的命令,你也要违抗吗?”朱缙顺着她的话头,情绪没有被丝毫撼动,铁了心要把她救活。
“陛下有什么命令?”
朱缙如春阳温暖轻描淡写搂住她,力道轻却毋庸置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朕。”
林静照实在是太累了,睁不开眼睛,不知这续命的仙丹能维持她多久生机,“陛下,让臣妾这么去了吧。”
她流淌到太阳穴的那滴泪已然干涸,枯槁的手竭力拽住他的道服衣袖,“杳杳怕疼,实在承受不住那腰斩,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您就当发慈悲。”
“陆云铮……他还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呢,到了下面还是要做夫妻的。”
“住口。你和他做不成夫妻,生生死死都是,你是朕的人。”
朱缙近乎残忍的冷淡,涉及原则,在弥留之际仍把她拒绝得干干净净。
“再敢说一句,朕把陆云铮挖出来当着你的面挫骨扬灰。”
她是他用最繁重的礼仪从大明门娶进宫的,天下所共同瞻仰。
他曾为了给她上尊号不惜与群臣对峙,现在又为了保住她而废掉整个三法司。
她是他一手雕琢出来的一块最精致的玉石,花费了他今生最大的心血,论情论理她都不应该嫁给别人。
她是他的。
“你不能死。”
朱缙口吻如春冰,如绵绵春雨,密不透风濯吻着虚弱的她,吻掉她的泪珠与悲伤,不断重复着:“你是朕的,要陪朕千秋百岁,不可以离开朕。”
“你早就不是江杳了,而是林静照,别忘记了。”
不绝如缕的,如魔咒在耳畔,朱缙已变得病态,对这件事有超乎寻常的执着,连自己也没发现。
“朱缙,我疼。”
她迷离着,病怏怏说。
“你松开我一点行吗。”
“你问我疼不疼,我一直都疼。”
“知道了。”他也跟着泛起心痛,脱下道袍将她裹起来,深深俯吻,额头紧紧相贴,“朕不会再让你疼。”
却没有放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