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生辰当日,林静照依旧佩着面纱遮掩容貌,婀婀娜娜陪在圣上身畔。
林贵妃头戴帷幔,高高的发髻佩了一支掐丝金凤步摇,光彩夺目,招摇得很。皇后戴了与其样式相似的,竟被林贵妃勒令摘下。
堂堂皇后,反而要给宠妃让步。
圣上风轻云淡,显然默许了这一行径。
皇后气愤之下,当场拂袖而走。
林静照漠然,眸中没有一丝波动。举起葡萄美酒,盈盈波光映照着笑容,恰如这普天同庆的宴会,虚荣繁华,躺在君王怀里,醉生梦死。
傍晚,天际烟岚渐渐变浓,随日暮行将逝去的白昼余辉撒着最后几缕光,荡漾的飘带似的,风又凉又暖,漾漾霞光挡住了即将跃升的月亮,美丽中带着几丝苍凉。
宴会未散,张全殷勤将林静照引到了一处。她被罩子蒙住眼睛,分不清方向,感觉走了许久许久,过了御花园。
“公公这是要带本宫去哪儿?”
张全笑吟吟地道:“娘娘且别问,陛下吩咐的,单独给您一人贺生辰。”
林静照抿了抿嘴,挤出笑容:“天恩在上,如何报答。”
张全道:“娘娘这话说的,您露出会心一笑便是对咱陛下最大的回报了。”
半晌,林静照脚下摇摇晃晃,张全提醒她弯腰,似到了一艘乌篷船上。
眼罩被从后面摘下,她骤然恢复明亮,果然是一艘雕梁画栋的乌篷船,悬挂蜡烛小灯,湖面豁然开朗,波光粼粼,倒影着天空的漫天繁星,好一派晚景。
朱缙幽幽于舟中,“皇贵妃。”
林静照措手不及,行礼:“陛下。”
他漫然道:“今日是你生辰,朕带你来这舟中赏景吹风。”
船离了岸渐渐漂泊,船上仅二人。
湖面开阔氤氲着浅淡若无的夜雾,皇宫壮丽的殿宇倒映在湖中,一阵扑面而来柔和的晚风,仿佛吹进了灵魂深处。
她和朱缙从未这般相处过。
林静照观察四周,水光天色,暮霭沉沉,四面通透的乌篷舟驶至湖心,摇摇缓缓,远离宫廷侍卫,完全是一个封闭空间。
清风吹散了她的的鬓间,侧目见朱缙气如深竹寒松,内蕴飘逸潇洒,临于寒冷的秋光,博袖飒飒,古意盎然,融入池月清辉,真像个仙人之姿的道长。
朱缙眺了会儿湖,闲云野鹤般宁静,“有一份贺礼要给皇贵妃。”
桌上摆着做工精巧的木盒,约莫一个半手掌大小,悬而未锁。
林静照受宠若惊,内心惴惴,半信半疑地不敢轻易触碰冒犯。
他若无其事,道:“打开看看。”
盒中,赫然躺着一把新削的匕首,光泽如雪,漂亮锋健,刻有三尺青锋四字。
“陛下……”
她不明所以。
朱缙一副光风霁月之色,“三尺青锋原是你的佩剑,从前没收了你的,只因不合规矩。现削成匕首,你可随身佩戴。”
林静照骤然一滞。
三尺青锋顾名思义原本有三尺那么长,剑刃锋利无比,砍铁如泥,如今却削成了十寸,活生生的剑被毁掉了。
他没收了她的东西,还这样作践。
她握起盒中匕首,极大的恨意啃噬这心胸,耳边嗡嗡作响,心如绷断的琴弦剧痛,几近痛恨地吐出一个字:“你。”
朱缙二指冰冷地掐起她下颌,蓄意观赏着她情绪的遽变,施施然道:
“怎么,皇贵妃不喜欢?”
林静照在他的桎梏下一动不动,竭力克制眼窝打转的泪意,几分嘶哑地说:“不……怎会,臣妾喜欢还来不及。”
她早就没有武功了,孱弱的手臂根本握不起来剑,还要佩剑作甚。
这乃是天大的讽刺。
“不喜欢就丢到湖里去。”
他亦庄亦谐地说,口吻峭冷。
那意思似不是把匕首丢到湖里去,而是把她丢到湖里去。
林静照骨意俱悚,强调:“喜欢。臣妾真的喜欢。”
他折辱她的剑,无形中也折辱了她。即便会武功又如何,到了后宫这种吃人的地方照旧连渣滓都不剩。
朱缙温柔地笑了,饱含杀气的口吻在她耳畔悄然:“还以为皇贵妃只喜欢陆首辅的红玉珠,对朕的礼物不屑一顾呢。”
林静照双眉攒聚,听他来自地狱的声音,好似全身血液凝冻成冰。
满天湖光下,星影摇曳。夜色中的孤舟里,弥漫着令人可怕的沉默。
他一直没有放过她,以及她曾经爱过的陆云铮。
只要她不死,他会一直折磨到底。
“陛下真说笑了。”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位帝王,她和她有天然的身份差,始终处于劣势。
朱缙剐了剐她的脸颊,宠物一般。
林静照顿了顿,将匕首放在木匣中,装出一副喜欢的样子。
锋利的匕刃,周遭缺失的守卫,静寂的湖水,落单的帝王,都让她情不自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听他慢悠悠,“来朕面前,朕还有一件礼物要给你。”
她依言挪坐过去。
他道:“谁叫你坐了?跪下。”
第33章
林静照骤然一凝,还以为事情败露,怀着万分迟疑,悸然跪了下来。
她闭上双眼,以为袭来的即将是厉骂和巴掌,片刻,头顶却微痒,一顶轻柔的白桃香叶冠戴了下来,泛着幽淡的芳香。
朱缙冷似早春二月的凝冰,观赏着,“料得南枝有梅,糅以白桃枝做成这顶冠。”
林静照摸向头顶香冠,原来他让她跪下是给她戴冠,“此乃陛下修炼的仙物,臣妾一介凡人如何担当得起。”
“你担得起。”他道。
她稍稍松了口气,见好就收未再推辞,圣上常常博袖道袍头戴香冠一派道家装束,如今赐给她香冠,自是修好之意。
朱缙伸手,林静照顺势搭上起身。
她发髻首饰不多,戴他给的香叶冠,犹如满园白桃和早梅罩在头上,细碎,清寒,存在感极强。
舟缓慢泊在墨蓝的湖水中,烛光和星影的光辉平铺湖面,弥漫着沉静的亮芒。更远的地方一片黢黑,浓厚的夜。
陈酿倒入杯盏中,一人一杯,林静照头颅晕眩,舌喉辛辣,不怎么会饮酒。但圣上倒来的酒,由不得她推辞。
此刻,她倒真有寿星的感觉了。
水色空濛,呈烟磨色。她半倚在朱缙怀中。雾暗云深,舟中有瓜果,有酒,还有星光,缥缈几分浪漫的气息。
从前在江家时她怎想到能入天子怀,做天子的宠妃。虽然江浔和陆云铮也曾给她过了多次生辰,比不上这次令人难忘。
入宫多日,二人难得这般和谐。
她眯着眼睛,望着盒中三尺青锋削成的匕首,语调平平似沾了朦胧醉意。
“陛下待臣妾真好。”
朱缙于冥色寒烟重之中,仿佛水墨画中的人,淡淡道:“你喜欢便没白费。”
她蹭在他的肩头,扯紧他的长袖,进一步,“陛下会永远对臣妾这样好吗?”
他垂下冰凉的睫,望见她明净清丽的眼眸,久久,道:“会。”
林静照漾起晴波,得他盟誓,感动似地又饮了数杯酒,面颊酡红。朱缙制止,欲拿过她的酒杯,却被她微凉的朱唇猛然贴了上来,含酒吻住。
朱缙怔了下,姿势微微调整,很快反客为主。冻缥色的酒顺着她纤长的颈子蜿蜒而下,她从未如此主动地与他相吻。
这一刻,天子亦黯然失色,她是舟中的寿星,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是中心。
良久至中夜,舟中凉风簌簌,撒得轻纱漂浮,蜡烛灼人似地烫人眼。
飘逸的云影,流动在高袤的墨空中。
林静照倒在舟中,缓缓张开眼皮,惺忪朦胧,酒意还未消褪。天宇黯淡的星光照射下来,身畔的天子静静阖着眼睛,状似深眠,多了分温柔,少了苏醒时那分锐利刚烈之气,冷冷之中带着威严。
万籁俱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
湖心,唯小舟一艘。
林静照默了默,鬓发吹在风中。
桌上木盒,三尺青锋匕首静静躺着。
周遭寂静了良久良久,忽然,她高高扬起手,攥紧拳头作冲刺状,朝熟睡的天子心口又快又狠地刺了下去。
朱缙猝然睁目,准确掐住她手腕,生生将她凌厉无比的下坠之势扼停下来。
林静照喘着粗气,头顶白桃香叶冠凌乱了,拳头铁石般地坚硬,青筋凸起,纤瘦白皙的手臂兀自和他较劲。
他冷笑了声,似冰冷的炸药倏然炸裂,几乎粗暴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发现她并没握着匕首,只是状似持刀动作。
她自不敢真刺杀他。
但方才猝不及防的一幕吓着他,打搅他湖上清梦了吧?
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得意,几分自毁倾向地恶劣笑着。
朱缙钳起她的花梗秀丽的脖颈,高高抬起,口吻极其可怕,“想死?”
林静照傲骨铮铮,无惧无悔,唇角甚至还泛着笑,射出异乎寻常的坚定,从比舌头和喉咙更深的地方一字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