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用嘴。
朱缙指腹轻轻捻了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的要求她无法拒绝。
林静照只好含耻轻轻探过嘴去,咬过桂花糕,牙齿在他冷白柔腻的指腹上留下一排细小的凹痕。朱缙微眯着狭长的目,扬起波澜,指尖酥摩摩的,宛若流过小小的电流。
她将桂花糕取走了,滚动喉咙咀嚼两下,咽入腹中。
朱缙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手指还残余着些微糕渍,小幅度地动了动。
“你把朕弄脏了。”
林静照问:“可以给陛下擦吗?”
他反问:“你说呢?”
她无法,只好再度探出头去,浅浅舔着他指尖将糕渍清理干净。
朱缙阖上双目,细细感受着。
良久,似愉快又似如释重负的一声低叹。
他不屑于这种体验,却又沉湎于这种体验。
整盘桂花糕吃完了,才算停休。
朱缙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指,抹掉丝丝晶莹液体,抹不掉她留下的屑小的齿痕。他未曾再为难她,恢复了那雪胎梅骨清冷禁欲的模样,与方才逼迫她的判若两人。
林静照擦了擦唇角,铁青着脸,羞耻之情塞胸臆。揉揉发涨的肚子,刚才吃的是他手指而非桂花糕。
明明什么都没做,好像什么都做了。
抬头,道家三清真人庄严的白描画作挂在头顶,无声地凝视着殿内一切。
他当着神仙真人的面欺辱她,他半点也不信道,她可以确定。
夜浓如墨,繁星似一张大墨绿纸上溅满的墨点。良宵春景,红烛高照,让人了无睡意。
朱缙抱了林静照在膝上,于灯下端详那两封特殊的章疏。
二人衣襟俱凌乱了几分,领口微微向外敞,氤氲着不可言说的意味。
两封奏折分别出自陆云铮和江浔之手,冰火两重天,关于立后之事的提议南辕北辙。
林静照揣着谨慎,第一次见奏折这么重要的东西。陆云铮的字迹一如往昔,行云流水,力透纸背,充斥着蓬勃的少年感,字里行间透着对自身能力无比的笃定;爹爹江浔的字则枯墨较多,蜗小衰老,断断续续,可以看出他为人怯懦趋近于保守,依附君王。
陆云铮敢于犯颜反对皇贵妃晋皇后,江浔则揣摩圣意支持皇贵妃为后。
林静照心知肚明自己对圣上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之前他坚决给她上尊号,不过是要以此为幌子挑起与内阁的争斗,剪灭旧辅之臣。
如今他已乾纲独揽,稳稳坐上皇位,她是否进一步做皇后便不在他考虑范围了。世人皆被蒙在鼓里以为陛下爱她这皇贵妃,实则陛下不爱皇贵妃,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朱缙清疏的侧颊在明黄的灯影下时明时黯,翻阅着陆云铮铿锵有力的奏折,道:“连昔日最亲的情郎都不帮你了,你怎么看?”
林静照并拢着素白的手指,察觉君上的口气并不十分认真,亦无严峻之气,便道:“陆首辅靠臣妾才起家得陛下重用,登内阁首揆,而今他却过河拆桥,反阻碍臣妾登后位。臣妾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断不会再留恋。”
朱缙哦地尾音上扬了声,漠漠射来一道目光:“贵妃的话并不足以取信。”
或许她保证了太多次,次次都相差无几,次次都不能履行承诺。
“不,臣妾是真心的。”
林静照依偎在他怀中,眉间深凝,索性用更直白的语言,“臣妾攀了高枝,自然忘记前尘往事。”
他拷问的意味,“朕是你的高枝?”
她眸中晶莹流动,并不避讳:“普天之下,没有比陛下更高的高枝了。”
说着往他怀中深蹭了蹭,好似完全没有自己的心思,只管依附他。
朱缙暂且接受她这说法,但不代表过往的那些事一笔勾销了,如若再犯,新账旧账一起算。
当下他已有了反应,却没着急把她往榻上带。夜色如水月光似雾,良宵好景不容虚度。
“过些天就是朕生辰了。”
良久,他望着兰膏明烛,最后说。
……
因皇后之争,陆云铮与江浔这对翁婿闹得势如水火。
二人守望互助同舟共济的光阴已成过去,为了争夺政坛的地位,摒弃了亲情,满心皆是对方的缺点,恨不得对方立即致仕罢归。
从陆云铮的角度,如果没有江浔,打倒周党的胜利果实将尽数归于自己,圣上倚信的唯有自己。如今权力被临阵倒戈谄媚上位的江浔生生吞掉一块,分散了臣权,让圣上有选择的余地,在二人之间来回徘徊,完全打乱了他的政治计划。
从江浔的角度,陆云铮已是天下文官的首脑,睥睨群僚,得了势吃了肉为何连一口汤都不肯施舍给他这亲岳父?让杳杳嫁给了负心薄幸的中山狼当真悔不当初,须知大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升官发财无非是为杳杳的娘家添砖加瓦而已,陆云铮何乐而不为?
陆云铮深深唾弃的是江浔的人品,认为其一味逢迎君主的嗜好,卖力表演,必将使君王迷失本心从而跌入灭国的深渊,如今满朝文武身上不伦不类的道袍和香叶冠便是印证。
江浔则唾弃陆云铮的清高,年轻时他也高风亮节、为国为民,得到的结果呢?金陵冷曹中流放三十年。
他这女婿太年轻,日子过得太顺利,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旁人。
立春,圣上擢升江浔,允其入阁,担次辅之职,成为现任最年迈的文渊阁大学士。
举朝震惊。
江浔从前是周党,一直在原地踏步,有功也得不到奖赏。今圣上忽然简拔他,传出一个鲜明的信号——江浔终于以积诚打动了圣上的心。
内阁这新组合十分变扭,陆云铮年少,资历浅,为人女婿,却是首辅;江浔年迈,辈分高,为人岳丈,却反屈居陆云铮之下为次辅。
陆云铮有能力,江浔得圣心;陆云铮年轻气盛,江浔老奸巨猾;陆云铮冲动,江浔内敛;在家中陆云铮管江浔叫一声岳父,在朝中江浔管陆云铮叫一声大人。
二人处处制衡,牵制,几乎势均力敌。一加一小于二,原本权高震主的阁权被平摊了,单拎出任何一人都远远不是皇权的对手。
首辅和次辅更是一字之差,天渊之别。内阁的权力分配不是首辅与几位次辅平分,而是首辅所垄断,如此情况更容激起人的争斗心。
陆云铮决心与江浔父子决裂,连日来多番劾奏,上言江浔种种收受贿赂和误君误国之事。江浔和江璟元则联合反击,条条反驳,以柔克刚卖可怜,充当帝王忠实的一条狗。
朱缙早看清三人矛盾,双方各执一词,攻讦不休,他作为拥有裁决大权的君王,谁忠谁奸倒也不急于下最后的定论。
他派厂卫分别往江家、陆家秘密刺探,将二人的情形据实以禀告。
时至深夜,江浔以老迈之躯坐于灯蜡前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仍勤勤恳恳地撰写青词。陆云铮则搂着美妻江杳入睡,芙蓉帐暖度春宵,之前献上的青词竟是找人代笔的。
相较而言,高下立辨。
朱缙敲着案卷,已有了思量。
隔日,江浔又抓住陆云铮的错处反过来攻讦道:“皇贵妃乃神仙之姿,襄陛下飞举成仙。陆云铮口口声声言皇贵妃之非,居心叵测,何也?只为中伤老臣。”
陆云铮确实很聪明,为国为民,但他忽略了胜负的关键因素皇贵妃。
从过去种种表象来看,陛下溺妻成瘾,任何对皇贵妃有利的事都会无条件赞成。这次博弈由于江浔支持皇贵妃晋为皇后,天然占据了有利位置。
当初陆云铮为何能赢周有谦?
不是他的观点多正确,而是因为有君王的支持,君王起了关键性的压倒作用。
陆云铮本靠皇贵妃起家,却过河拆桥反对皇贵妃,加上之前种种僭越行径,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风雨终于来了。
陆云铮反对皇贵妃为后的奏疏交上去,君王批曰: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圣上从没这么疾言厉色地批过他。
当初他支持皇贵妃是对,现在也是对;当日他是错,现在也是错。
降责的圣谕,如一桶冰冷炸药轰然炸开。
陆云铮遭当头棒喝,一夜之间褫夺了首辅之位,逐出朝野,削职为民。
原来,恩宠会消失。
天塌了。
第49章
陆云铮坠入深渊中,难以自拔。
他不相信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他是给林贵妃上尊号的头号功臣,打败了周党,建立了新的内阁秩序,长久在朝中担任四梁八柱的角色,是整个帝国运行的核心。甚至他收服了文官集团,成为了天下清流使人的领袖。
怎么突然就……?
成也贵妃败也贵妃,当初他因支持贵妃而上位,如今因反对贵妃而贬谪。前首辅周有谦的昨天,就是他的今天。
他以为得到的一切是因为自己的才华,能力,治国的方略……等等这些真真切切的东西,其实大错特错了,他不过是一只借了东风的小小纸鹞,贵妃石榴裙下一株卑微的菟丝花,藤蔓攀登,依附乔木,充当皇贵妃在朝野中的话事人。
如今他反对皇贵妃,相当于自断根脉,焉能不遭贬谪。
他以为他是个成熟的官员了,翻个筋斗云就能到天涯海角,实则从未跳出佛祖的手掌心。
陛下还是那个陛下,爱妻成控帮亲不帮理。陆云铮掺入立后的漩涡,拨动了那条敏感的神经。江浔比他幸运些,支持皇贵妃为后。
林贵妃上尊号一事中,陆云铮站对了队,江浔站错了队。
林静照当皇后一事中,江浔站对了队,陆云铮站错了队。
命运弄人。
帝王之心更凉薄狠愎,陆云铮被削职后,圣上有意将他的种种劣迹公布于天下,列数罪名丝毫不遮掩,包括他僭越在内廷乘轿辇,不着道家法服不佩香叶冠等等,条条桩桩,将他打为一个颉颃儒家礼教的典型,在朝受士大夫唾骂,在野则遭百姓鄙视。
完了,全都完了。
陆云铮心灰意冷之下连自裁的心都有了,他输得干干净净,帝王如斯薄情寡义,剥夺了他的一切,完全不顾往昔恩义。
耳边只萦绕着周有谦曾说过的一句话——
“陛下根本不是可以教化的明君圣主!”
陛下不是皇太子训教下的正统继承人,而是一个来自遥远藩地野性难驯的世子。陛下自然也不在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帝王之道,任意做个冷血无情的暴君。
这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陆云铮这样想,只是囿于臣子的视野。
从朱缙的角度,这一切又变得合理起来。
帝王没有无缘无故的奖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罚,宠幸林贵妃不是因为爱,是利用她在朝中当杠杆,平衡群臣,剪除异己。
在这场指鹿为马的游戏中,“信奉皇贵妃”成为铁的准则,画出一条红线在群臣的脑袋上,比红线矮的可以顺利用过,比红线高的则要被削掉脑袋。正因为宠幸林贵妃和沉迷斋醮这两件事足够荒唐,依旧愿意追随的臣子才被证明有足够的忠心,才具有指鹿为马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