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旅者的斗篷
朱缙挑挑眉,正对向她。
正当此时,敬事房的人求见,该是翻牌子的时辰了。
孙美人微微鼓舞,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入宫以来陛下第一次翻牌子,平日陛下每每宠幸昭华宫的皇贵妃,今晚皇贵妃不在,她又尽心侍奉了陛下一整晚,总该轮到她了。
“请陛下翻牌子。”
皇贵妃的牌子已磨损得字迹不清,足见圣眷优渥。
林静照微微颔下首,巧妙避开锋芒。朱缙选谁侍寝本质上和她没关系,但若孙美人之流得宠,恐会反过来狠狠害她,倒不如她在后宫一枝独秀,先下手制衡旁人。这叫宁教我负天下人,勿教天下人负我。
爹爹现在是内阁首辅,她在后宫得宠能保全江氏满门的稳固。陆云铮已死,生者还得尽力存活下去,恩宠现在是她的武器,能给她带来许多东西,她得去争。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
目光齐齐聚在朱缙翻牌的手上。
孙美人满怀娇盼地垂头,羞涩绯红,故作姿态地咳了声。
林静照冷冷审视着,放下身段,亦悄悄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朱缙滑过皇贵妃的牌子,也滑过孙美人的牌子,最终谁也没翻。
今夜是十五月圆之夜,阴天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月亮,他得斋洁建醮。
孙美人脸色顿时耷拉下来,难言的失落,陛下这样喜欢自己,好不容易的侍寝机会却这么巧赶上了十五。
林静照暗暗松口气,皇帝虽不喜她,她总算没输,没被当众下脸面。
暮色苍茫,浓黑的墨色吞噬着皇宫。孙美人悻悻离开,惋惜遗憾,一番飞上枝头的念想落了空。
林静照亦在一串太监之后离开,被身后君王如期叫住:“站住。”
她转过身来,心照不宣:“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朱缙屈指叩了两下桌案,神容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釉色,一洗方才的轻浮正色而问:“这话该朕问皇贵妃吧,来此做什么?”
她见形迹败露,将头顶青绉纱帽摘下,“陛下许久不召臣妾,臣妾内心实在惶恐。”
“所以皇贵妃便弄了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朱缙冷叹着摇摇头,长睫在皎洁月光下投下一洼黑影,“朕当真纵容你太过,让你在宫里无法无天。”
林静照细细揣摩他的口吻,温温凉凉的,不似真生气。此行是宫羽支使的,宫羽是他说一不二的忠诚信徒,说不定背后有他的默许。此刻,他应只是深深浅浅地试探她。
她斟酌着,“陛下生气了?”
他道:“有一点。”
她拖宕了片刻,故意摆出一副深情模样,“臣妾原本打算遥遥看您一眼便走,既然您生气了,臣妾日后再不敢来看您就是。”
说罢转身爽利地离去。
朱缙比她更快地拽住她手腕,握在掌中禁锢住,神情稍显不痛快,“回来,又没说怪你。”
说实话他看她这副装束很新奇,很有意趣,眼前一亮,尤其是她那欲盖弥彰用腰带系住不盈一握的纤腰。
这些日,他倒不是故意冷落她。
前朝那边刚刚大换血,尤其是内阁,他得亲自盯着,江浔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知道。加上先太子朱泓久久踪迹全无,他便没顾上传召她。
他没传召她,自也没传召旁人。这位孙美人是她爹爹江浔进献的,他留在身畔,为了看看江浔是否胆大包天敢包藏细作,江浔内里是否如表面一般忠谨老实。
林静照顺势坐在他膝上,拿捏着分寸,比平时多些镇定。朱缙见她面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捏住,“既见朕,还戴着这东西。”
从前让她时时刻刻佩戴面纱因为有江杳在,与她一模一样的替身,她遮掩掉面容,不至于在陆云铮面前泄露机密。而今江杳陆云铮双双殒命,面纱在深宫再无佩戴必要了。
林静照从月光照洒的地方侧过脸来,一双眼睛雪亮,细润透脱,刻意使君王看见,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角色中,“奴才丑。”
朱缙微抿着唇,平淡清远,亦接得住她的话,“丑还敢出现在御前?”
“因为奴才仰慕陛下。”
她挣着,“现在奴才要走了。”
月光和烛光掩映下,她虽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圆领长袍,宛若一朵香气绵密的夜来香冁然盛开,玉润的耳廓形似雨滴,小小的耳环孔,白璧微瑕,更增她一分女儿气概。
朱缙静凝半晌,握锢住她的腰,“别走,不丑。”
林静照心口前的衣襟湿漉漉的,乃是方才泼水溅的。朱缙垂首专注地将她的襟扣一颗颗解开,褪去了包裹蝴蝶蚕蛹一般的太监灰袍,仅剩里衣,展露她本来的样子。
深秋的绛雪轩炭火烧得温暖,甚至让人隐隐出汗,窗子半开半合着飘过凉风,清醒人的神经。
朱缙某处神经被拨动,仍把她当成小太监,耳畔轻语:“小太监,你生得像皇贵妃,骨头这样轻,不是太监而是女子吧?”
林静照心知肚明他还想玩弄她,“那陛下便忘了皇贵妃,且和奴共度良夜吧。”
他不置可否,吻了吻她。
提携着她的腰,愈加搂紧了几分。
“你既说仰慕朕,怎么个仰慕?”
她现在不是皇贵妃,是个扮成太监的小宫女,侍奉斋醮的小道童。他今夜要修洁,仍把她留了下来。
林静照攀上他的头颅,平静地应道:“陛下想奴才如何仰慕,便如何仰慕。”
她眸子坚定,为了生存什么都不顾了。陆云铮死后,她的心结已彻底被解开。讨生活的艰辛和无奈,她统统受得,只求余生能安稳地活着,哪怕这活着并不那么快乐。
皇贵妃开窍了。
朱缙眸色渐渐暗了。
第70章
这吻浅尝辄止,最多算蹭蹭面颊,浮若柳絮沾脸。朱缙并不怎么喜欢亲她,少数几次亲也是随缘的,多数时候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林静照黯然接受了他的吻,扇形的长睫开阖着,开始学着享受无法回避的痛苦。面对他时,她表面装得再灵活内心也是僵硬的,似秋日枯木内里死透了。单纯从技巧上比,她远远不如媚骨天成的孙美人。
朱缙一根手指搭在她白腻的下颌上,冷隽秀致,“朕要斋醮,你非留在身畔,看起来并不像会伺候人的。”
林静照张口忽趁机含了他皦玉的指尖,抿紧唇线,温热包裹,圆圆睁着一双潮湿鸦睫闪动的黑色眼睛,不说而直接用行动做。
朱缙顿时一凛,喉结滚动,侧目而视,到嘴边的批语说不出来了。
缓了缓,他冷静地表达出一个微笑,受心脏搏动而情不自禁,竟产生些恋结的情绪,舍不得将指尖抽回。
“静……”
他方要开口喊她的名字,猛感指尖狠狠一痛,本能地收回,见指腹被咬得紫红,一排深凹的齿痕隐隐渗血,差点被横截咬断。
她恰似一枝带刺的蔷薇,温柔中藏着汹涌的暗流,擦着水淋淋的唇畔,意犹未尽,“陛下觉得我伺候得好吗?”
“伺候得不怎么样。”
朱缙眸似一洼浓黑锐利的闪电,欲愠怒,奇怪地乱了分寸,难以形容她这等犯鳞的举动,颇寻不到合适的辞藻,“谁准你咬的?”
一时间,竟希望她再来咬咬,虽然痛了些,像她主动吻他。
林静照望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冷淡地回应:“陛下且说喜不喜欢。”
“不喜欢。”他亦以同等的冷淡说。
她若无其事道:“是陛下让臣妾伺候您的,臣妾遵旨而已。”
“你这叫抗旨。”他犀利刻削地点评,“知道伤龙体多大罪过吗?”
林静照表现得不屑一顾,仿佛这才是真的她,“那陛下还罚臣妾吗?”
朱缙静穆凝视于她,深深感觉她哪里不同了。自从陆云铮死后,她那股忍辱负重的酸苦劲儿卸了,变成了烂漫,时常不知死活地僭越。这让他感觉她不是一具被困宫里的行尸走肉,而真真正正活着的人,他的妃子。
“是要罚,但该罚的太多,反倒不知从哪罚起了。”
他不动声色捻了捻指腹,微痛,这痛带来一种新奇的感觉,乌蒙蒙褪色的世界里忽撕出一抹鲜艳的亮色,虽然这亮色是痛的。
痛,并快乐着。
朱缙仰首深深将泛凉的空气吸入五脏六腑,身下那锋利的象征突兀地竖了起来,内心腾起熊熊无名火。
他也不知他想要的是什么。
这无名火折磨得他心烦意乱,身为帝王,他的情绪素来如琴弦每一律皆拨得精准,此刻却隐隐失控,欲抛开理智溺在她身上,江山和权势也没那么重要了。
失控感与他冷血的帝王心术相悖,让他本能地滋生一丝恐慌,高高在上的龙位仿佛不稳了。面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妃子,却比什么都能动摇他心智。
快乐,失控,憎恼……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使他这位恩威莫测的道君皇帝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厌恶她,不想见她,试图远离她,躲避自己的内心。
他不允许发生祸起萧墙破金汤的事,任何外界人或物都休想真正走进他的心,休想影响他理智的决策,乃至于威胁他的皇位。越失控越得克制,越沉沦越得理性。
他长袖一甩,衣襟垂地,一声不吭,仙风道骨快步生风地离开了这间过于烘热的绛雪轩。
太监衣裳狼藉委落一地,湿漉漉的,状似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林静照辨不清他的喜怒,谨慎地跟在身后,由楼阁与楼阁之间曲径幽回的通道往显清宫去。
朱缙大步流星走得甚快,很快把人甩下。林静照迷失在一扇又一扇的华丽云母屏风中,方知显清宫内别有洞天,比之神仙洞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愧为皇帝居住的道观。
这顷刻想,若太子朱泓有重回皇宫的一日,看到阖宫道观仙山,宫女太监皆称皇帝为“道君”,满朝文武羽衣香冠隐士装,又该作何感想。
待她终于也穿梭到显清宫时,耗费了久久的时间,朱缙早换好了白袍香冠的装束,斜斜卧在青纱帐背后的黑白太极阴阳作上,凝重肃穆,恍若丹鼎篆烟里的神仙道君。
“朕只原谅你这一次,以后不许胡闹。”
他上来便警告她一句,自顾自地凝神阖目,蹈虚守静,也不知在说假扮太监的事还是咬手指的事。
林静照在九重玉阶下屈膝,怀着对皇帝的敬意争辩道:“臣妾这样做也是希望取悦陛下,使君父操心天下万民疲惫之闲暇莞尔一笑。”
青纱法帐后的他音如雪声萧森:“朕说了,不喜欢。”
弦外之音,在说不喜欢她靠近。
林静照讪讪然不知所措,素知皇帝喜怒无常,她总用与陆云铮调情的老法子讨好,难免适得其反,低声认错道:“臣妾晓得了。”
朱缙嗯了声,匀净呼吸,阅视书卷,手边不知何时喝上了降火凉茶,颀长的声音朦朦胧胧。
林静照见他又修起黄老经来,大抵今晚没有留客之意,心下微微忐忑。若说自己做错了惹他龙颜动怒,也不至于。厚脸皮又在显清宫赖了片刻,听他道:“夜深了,皇贵妃先回去歇息。”
他正式下达了逐客令,按理说妃嫔不能再留。林静照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强大心防的一丝裂痕,再加把劲或许能攻破。
她兀自跪在原地不动,罕见地抗旨,“夜晚秋气潇森,臣妾不走,留下来侍奉陛下。”
朱缙再度饮了口败火茶,内心没有表面那般冷酷,却不近人情:“朕今晚没翻任何人的牌子,出去。”
林静照犹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