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一碟是王婆婆蒸好的馒头,有甜咸两味,甜的是玫瑰豆沙,咸的是软羊肉,但馒头不趁热吃,蒸第二回风味便不如从前。
他家先是豪富,后又显贵,按理应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如那些高门子一般,吃盘羊头签能用十几头羊,只取脸肉,余下的视为泔水丢弃。
但他并没有,因为父亲为了外放做官,也为了磨砺他的性情,曾把他寄养在外祖家中,外祖家中几代都是大儒,一饮一啄,晨起盥洗,甚至入睡的时辰皆有规矩,并不允许家中子弟竞豪奢,食珍馐。
所以他看着这一盘塞得如小山叠起的馒头,并未赏赐给下人,而是吩咐道:“拿到灶上,晚食我要用。”
至于这些酒糟吃食,的确风味绝佳,比汴京的许多南食店都做得要好。
他不喜饮酒,对这个味道说不上喜恶,吃也成,不算勉强,但母亲是南边人,颇为喜爱酒糟吃食,府里甚至有专门做南食的厨娘,与其相比,各家手法不同,应是能吃个新鲜。
魏观抬头看了眼天色,母亲用膳的时辰素来晚,现下恐怕还未开始。
他定定瞧了余下两盘酒糟吃食,都是刚刚做好的,摸着温热,倒是正好。他平日在外用到不错的吃食,度量着合母亲喜好,也常买回来奉上。
魏观把食盒盖上,重新拎起,前去内院。
他到时,魏夫人果然还未开始用膳,婢女正在将一道道菜摆在桌案上,粗略一瞧,足有十数道菜。
魏夫人瞧见魏观亲自拎着食盒而来,眼里的笑便止不住,虽说每日都晨昏定省,但儿子能记住自己的喜好,在外用饭也惦记着自己,任是哪一个母亲,心里都是高兴的。
何况这还是自己的独子。
她坐在铺了柔软绸布的矮凳上,那绸布织有暗纹,边上缀以流苏,偶有动作,流苏便袅袅晃动,尽显女子居所的柔美纤态。
魏夫人柔皙白嫩的手轻轻抬起,缓缓摆动,明明是招手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是仪态万千。见魏观上前,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尽是慈和笑容,朝天髻上插了各色钗环,金钗坠红珠,边上还簪了足有巴掌大的如春红娇艳的牡丹花。
即便独自在家中,魏夫人亦是全副妆容,雍容华贵。
“我儿,今日又带了什么吃食?”
伺候的婢女都识趣的没有上前,叫魏观亲自打开食盒,将佳肴端出来,亲手侍奉,不假手他人才更显孝心。
魏夫人看清菜色,倒是笑了,“也有些时日不曾用酒糟吃食了,难为我儿记挂。”
因为是儿子的孝心,当婢女们摆好膳食后,魏夫人先夹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小口,她慢嚼了会,神色似有诧异,待到咽下,用锦帕轻拭唇角,才慢悠悠开口,“这滋味倒是熟悉,许久未曾尝到了,倒像是一位故人家中厨娘的手艺。”
魏夫人看向魏观,状似不经意开口,“不知我儿何处寻来?”
魏观掀起眼皮,面上不显露半分,“食肆罢了,偶然尝过不错。”
魏夫人没看出什么端倪,倒是悠悠一叹,没再放在心上,随口道:“想来是巧合,那位故人家早已落败,她家的厨娘怕是也已归乡。”
魏观心中似有所感,他抬眸询问,“不知是哪家故人?”
第55章
魏夫人的笑容渐淡了,轻轻一叹,似在惋惜,也似感慨,“是陈家。”
姓陈的人家虽多,能被她用这样神情说出来的,也只有那曾有婚约的陈家了。
魏观何等聪明的人,岂能不知?
几乎是魏夫人开口的转瞬,他就对上了,眼皮微阖,掩去眸中深思。
魏夫人见他不语,只以为他还在介怀退亲一事。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即便知道儿子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忍不住一再解释,“陈家家风清正,只可惜时运不济,一家散得差不多了。我还记得,那家女孩是个难得一出生就生得白净的婴孩,我一看就欢喜得很,她爹当年还是先皇钦点的探花郎,她如今大了,也当是个美人儿。
“唉,可惜你祖母不喜这门亲事,一再以绝食相要挟,你爹迫于孝道,只能失信。
“我也做不得什么,勤勉侍奉姑舅是为人妇的本分,只好多给她们家一些银钱田地傍身,就连陈家在汴京的祖宅,我也大费周章的赎回来了。虽说是退婚,但我们家也不算对不起她们家了。”
魏观没有附和,他的神色始终如一,平淡道:“既是旧约,理当履诺,岂能因门庭败落而毁约。”
他平静叙述,并没有情绪激动的责怪。
但,从始至终都传达着一个意思。
除非对方家中也是坚定退婚,而非被权势财帛所迫。
否则,退婚,他不认。
魏夫人见儿子这么说,他又在外游历几年,母子俩礼数有余,亲近不够,最是盼望能和他不再有隔阂,所以她当即附和,做出叹息愧疚的模样。
“是啊,可惜如今也寻不到她们了。那祖宅她们一家并未入住,听闻是长久的租赁给了他人,许是当年的事吓坏了她们,如今已不敢在汴京露面。
“否则,每逢年节,我也可遣人去拜会看望,送些礼去,不枉两家当年情谊。”
魏观不置可否,只垂眸听着。
他坐在魏夫人的对面,与门庭相背,屋外的亮光射洒满地,恰好落在他肩背上,蒙起薄薄白光。
身后的光刺眼,愈发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魏夫人心下一怔,她总觉得这个儿子愈大,对她愈发尊重,却也愈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倘若能为他娶个与自己亲近的妻子,兴许会好些?
枕边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那婆母恐怕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死乞白赖想要把侄孙女嫁来,哼,商户人家也不看配不配得上参知政事的门第。而且那小娘子她见过,生得两分颜色,行事矫揉造作,满脸都是小心思,自以为没人能察觉,也就是她那位婆母眼明心瞎,才会被哄得分不清南北。
魏夫人早些年跟着魏相公外放,在任上要与诸多官眷打交道,早练就出八百个心眼子,是人是鬼,她瞧一眼就知道。
总之,退婚一事,虽合她的心意,但后头的事断然不能让那老虔婆得逞。
魏夫人的目光微凝,唇角抿得分外用力,纵使知道时机不对,还是忍不住道:“大郎,近来雍国长公主办了赏花宴,冬日里也能瞧见那么多奇花,可叫我看来,还是那些鲜妍灵动的小娘子们更惹人喜欢。
“你是不知道,殿前司指挥使的侄女……”
魏观只静坐着,纵然魏夫人把人说的仙姿佚貌,如神妃仙子,他也始终不置一词,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静听母亲所言,是孝道,不语不应,是他的回答。
待到魏夫人说完,还未及问他中不中意,可否有听着动心的,魏观便陡然起身,对着她弯腰施然一拜,不疾不徐道:“母亲,我尚有文章未温习,先行告退。”
因为魏观身姿颀长,又背着光,魏夫人不得不眯眼看他,自己生的儿子,的确风姿仪度无可挑剔,长身玉立,神采英拔,是个伟岸男儿。
但就是养得太好,从小主意就正,纵然她是亲娘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魏夫人没再多说什么,她横竖没法叫儿子听自己的,倒没必要再多言,只要儿子对婆母那边也是如此的态度便成。再说了,她也不急,眼下还是省试重要。
若是等他考上进士,官家授官,那时候再择亲事,才称得上尽善尽美。
所以魏夫人轻轻颔首,目光慈爱地注视着他道:“去吧,课业重要,你若是做出了好的策论,也可以拿予你父亲,你父亲科举是正经进士及第,他的策论写得极好,当年先帝也是夸过的。”
魏观拱手行礼,平静浅淡,“是。”
接下去也没甚好交代的,无非是让他春寒料峭多穿衣,至于炭火衣食都有下人准备,她来过目,便没必要长篇大论了。
她就让儿子下去了。
接下来再看满桌子菜,也没甚食欲,她轻轻揉了额头,吩咐道:“晚食做些清淡的,桌上净是油腻荤腥。”
旁边时候的贴身婢女屈膝称是。
得了夫人这样一句,只怕灶上的人要提心吊胆了,伺候主子都伺候不好,即便没罚,却有不满的批语。
但夫人宅心仁厚,倒不至于因着这个迁怒身边人,魏夫人的贴身侍婢们都未曾太紧张,只想着得敲打敲打灶上的人。
魏夫人别的菜都不怎么夹,便是那碗里上好的碧粳米蒸的饭食都只动了两口,但是魏观送来酒糟吃食却吃了许多。一则是吃着薄有酒味,微苦极香,不比那些油腻的菜色,吃着叫人舒服,二则……
“还是我儿有孝心,送的吃食也尽合心意。”魏夫人喜眉笑眼,眼尾浮起淡淡细纹,身上的雍容肃穆之气稍稍消散,显得亲和了些。
边上的婢女皆戴着花冠,鬓角插了许多娇粉小花,上衫较长,几乎到了腿边,衬得人削瘦身长。
她们鬓上插的都是鲜花,婢女是没有那么多闲钱在冬日去买花戴的,显然是魏夫人的吩咐,有她们环绕左右,即便是不点香,也能闻到清甜花香,沁人心脾。
见魏夫人这般说,都跟着附和夸赞:“是呀,高门郎君有文采的不少,俊朗的多见,可既上进有文采,又俊朗有孝心的,独独郎君一人。”
“郎君孝顺呢,我们几个笨嘴拙舌,日日跟在夫人身边,也不曾瞧出夫人爱吃什么。”
“是啊,我们粗鄙蠢笨,哪能比得上郎君明白夫人喜好。”
魏夫人平素是很注重规矩的,但在这时候,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魏观,脸上的笑意只增不减,十分满意,她抬起皓白的手腕,锦帕轻拭唇角,稍稍掩住些笑意,“你们呐,贫嘴!”
另一边,魏观回去后,果真在窗下的桌案前坐了一下午,执卷苦读。
并不全是托词。
他是有天资,但自开蒙起,便一日不曾落下功课,刻苦勤勉,约束己身。多年习惯使然,因而不管有再繁重烦心的事,他都能做到安然看书,不见急色。
一直到快天黑,小厮几次欲言又止,总算鼓足勇气上前,在熠熠烛火中站定,任由烛光的昏黄光晕在身上晃动,“郎君,该用晚食了。”
魏观这才放下书卷,揉了揉眉,以缓解眼睛酸涩,他颔首,“嗯。”
下人鱼贯而入,把饭食摆好,他不比魏夫人奢靡,已是极为俭朴的做派,但也有七八道菜。其实浪不浪费并不在几道菜上,主子们是不可能吃完菜的,往往都是分予房中下人,他的俭朴在于,并不追求精细昂贵,连吃道点心都讲究是否放了珍珠粉,点没点金箔。
下人捧着铜盆上前,魏观先是净手,接着用锦帕擦拭水渍,之后才是用饭。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巡视一番,最后落在了那碟馒头上。
他拿起一个,慢慢咬了起来,种种心思也在此时浮现,他吃的慢条斯理,目光沉沉,明明是在用膳,却更是在思虑与其相关的事。
魏观少年外出游历,此事并不算复杂,转圜间便已做出决定。
此事暂且不能叫家中人知道,他也需求证,尽管猜测八九不离十,亦不能武断。
至于之后,不同情形,则有不同的应对。
王婆婆做的馒头实在顶饱,他便是当主食吃,也不可能把一大盘全吃完,魏观让下人把余下的菜分了,而那碟馒头留下,他明日还要用。
下人本能想劝,但郎君可不是好糊弄的,年岁愈大威严愈重,有时隐隐能窥见主君的身影。
犹豫片刻,低头应是。
*
与魏府的深沉不同,三及第巷的宅子大多只点着几盏昏黄油灯,隐隐传来闲聊私语。
像元娘的阁楼,则是欢声笑语一片。
她寻了借口,说承儿来家里用饭,又把人留在这边入睡。
两人的关系极好,两家又是邻居,她们时常到彼此闺房小憩和过夜,倒是没有惹来家人怀疑。
冬日天冷,元娘和徐承儿坐一块泡脚,小娘子之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时不时把对方脚踩着,挠她的痒痒,彼此嬉闹游戏。而旁边的小花被洗干净肉垫,双爪交叠在下巴那,趴着发呆,时不时甩尾巴看两人。
岑娘子抱了床被褥进来,是给徐承儿的,还叮嘱两人夜里别踢被子,仔细着凉。
王婆婆也进来了一回,却是给她们添炭火的,刚好见到两人坐在床边打闹,碍于有徐承儿在,她没有直接开口骂人,只是臭着脸咳嗽一声,瞬间把元娘和徐承儿吓得噤若寒蝉,乖乖坐好。
见状,王婆婆才算满意,阖上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