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鲨手
那时候,他只不过与阿绵在市集上有一面之缘,见她乱打乱闯的,随手拦了下来,以免闹出人命。
“我大约是知道的,她家里阿娘早早过世了,还有个爱喝酒的老父,对她应当是不大好的。她不怎么提起自己家里的事……”
“她不提,你也就当作无事。你或许还想着,阿绵反正不喜欢她阿爹,索性连回门也不回,免得沾麻烦。”
孟驰坚倒没有这样想,主要是那时他还对婚事并不多上心,连新婚夜都未回房,更别说过几日后的回门了。
“你既然不了解,为什么要那样生气她不肯信你呢?”
孟驰坚怔了怔,阿绵的家到底是怎么了呢?
当晚他喝了些退烧药和安神药,吃了半碗红薯粥。
第二日清晨,他就赶去了当时那媒婆家。
媒婆见着他像见了鬼,“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不是成过亲了么?”
“我想知道我娘子阿绵家里,从前发生过什么事?”
“哎呦,你这小伙子也是挺稀奇的哈。我这是‘庄稼佬进皇城——头一遭’遇到你这样的。成亲前不来问,新婚时不来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跑来问,怎么不等娘子生了三个娃了你再来?”
孟驰坚没被奚落走,神情坦然:“大娘,我想知道阿绵成亲前的事,什么都行。”
那媒婆见打发不走这煞星,索性也按照印象里的情况,与他说了。
“阿绵是陆家村的,这孩子呢长得很好,其实原本是不止你一家要说亲的,但你家的礼是最厚的。她爹你应当也晓得,特别爱喝酒,平日里又爱耍酒疯,欠钱不还。阿绵呢,在村子里也不怎么受待见。”
“可是,你若是以为他们都一直如此,那你可就想错了。许多年前,阿绵的爹娘都是妯娌间羡慕的‘神仙眷侣’,有不少小娘子都在家中与自己的夫君埋怨,问怎么不能像小陆那样又能挣钱、又顾家!那会儿,我都听过他们的故事,阿绵娘原是城中豆腐铺家的女儿,阿爹为了与阿绵的娘在一起,起早贪黑地干活、攒钱,日日都要去买豆腐,一买就是足足一年。”
媒婆是见过许许多多的夫妻的,话中愈发感慨:“这两人彼此心中,都是情意深重,那时的彼此爱慕,绝不作伪。”
孟驰坚听着这些事,并不言语。
“两人成亲后,日子也过得很是蒸蒸日上。阿绵的娘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他们家的日子也过得越发好了。生了阿绵后,阿绵是个很闹腾的小孩,到了晚上就不睡觉折腾大人,不抱着就哭。她爹为了不吵着她娘睡觉,硬是抱着小阿绵在外走十几里地!”
“可有让阿绵吹着风?”
“没有,”媒婆翻了个白眼,“别打断我。过了几年后,阿绵娘身体却渐渐不行了,这时阿绵的爹也不像从前那样,虽说还偶尔做些活,但闲暇时爱喝些酒,还爱去看人打叶子牌。期间自然也有看病吃药,但总也不见好,阿绵的娘是个很要强的性子,夫妻二人争吵过几回,最终她决定依旧是自己忙着做豆腐。后来阿绵的娘走的时候,阿绵……那时大约是十一岁左右吧。”
孟驰坚闭了闭眼睛,缓缓问:“为何她爹会有如此变化?难道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其他人?”
“那就不太知晓了,但据我所知,并没有。如果有,在这乡下我不会不知道。”
媒婆在这些男女关系的八卦上自认还是很有职业水准的。
“可到底为何会如此……”
眼前的年轻人如此不解。
“其实这样的事并不少见,毕竟几乎没有任何人成亲之时是冲着痛苦与不幸的日子去的。总而言之,她爹在她娘去了之后,一蹶不振,成了彻头彻尾的酒鬼。那之后阿绵的日子才开始不好过的,其实她是见过自己家曾经很幸福的,那后来性子才越来越怪。”
媒婆此时瞥了瞥孟驰坚的脸色,“而且,她在村里的名声也渐渐不好了。据说阿绵有时闹腾起来,谁也管不了,而且都不敢惹她,据说她还用菜刀砍过人!那家人后来都搬出村了。”
孟驰坚总觉得其中有古怪,但是这件事不像艳情八卦,媒婆也不知道具体的。
他谢过了媒婆,回家后马不停蹄地洗了个热水澡,将几日的脏衣服都换了,又剃了胡子,勉强将自己收拾出了个人形。
紧接着又将灶上的苦药一碗不落地喝了,下午又赶去陆家村。
他找了一圈,没见着陆爹的踪迹。
倒是在家中温书的张亦行在窗里看到了他。
张亦行放下书,走出去有些疑惑地问:“陆阿绵呢?她怎么没与你一起回来。”
孟驰坚看都不看他,直接当作空气一般径直走过。
“当我想理你呢,要不是看在阿绵的份上……”张亦行想到什么,忽然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哈哈!该不会是她不要你了吧?!你想在这找人也是无用的!”
第65章 深情女二篇(十三)
孟驰坚也不跟他废话,上去就直接两拳。
“你再敢到她面前说一句话,我叫你这辈子也考不了。”
他眼下心情极其恶劣,又上去踹了一脚。
张亦行一介书生,论拳脚自然是劣势,当下灰头土脸,眼中愤愤,“你有种别跑,给我等着!”说完一瘸一拐地跑了。
孟驰坚想找到阿绵之前住的地方去看看,没走几步却见到陆微微。
陆微微穿着一身旧衫,与几个月前不同,她面容哀愁、很是憔悴。
原本她以为,张亦行是此前没有用心准备考学,只要这一次用心便好了。然而这夫君真的开始发奋了,不仅许多家事都堆在了她的身上,而且考学的花销极其正当,是不得不花的:
——书院一年就得花费十两银子;买书也价格不菲,加上笔墨纸砚,一个月最少也得抛费一两;不仅如此,县试后还要去府试,其间旅途路上和住宿的花销最少得一两;考试费一场也得一两……
就这么林林总总加起来,考一年就得花二十四两,一个月必须得花二两银子。
这还没算上平日的吃喝、生活花销。
张府所有的钱都是张母在管,分到他们这小家里,一个月发一两银子,其余就是说什么也没有多的钱了。
“这已不错了,还是谅解我小儿还在考学。你若是嫌少,大可自己想办法!”
张亦行在家中是受宠的,没钱花了就嬉皮笑脸地去向家里赖些银子来,但他可是全花在了自己身上,半分也没旁人的。
陆微微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再回想那个“预兆梦”,她在那铁匠家里时,虽说事事不顺心,成日吵架(现在也是),却都是人际关系之间的闹腾事,半点也没有为生计发过愁!
不仅如此,伙食也是很不错的……
陆微微此时才惊觉,那梦中有许许多多、混混沌沌一闪而逝的画面,此前她并未细心留意过。
那些画面里,阿绵经常回自家(就在隔壁)做豆腐。
那时她的目光在那个时常会去帮着娘子收摊的温柔男人身上。
可是陆微微现在没法如此,一来她没有驴子,二来也是不大瞧得上这门买卖的。
一块豆腐卖价才两文钱,赚得完全是辛苦钱。
事到如今,陆微微看张亦行真是哪哪都不顺眼,温柔就是懦弱、体贴就是没主见,眼下见他被揍了,心中更是嫌弃,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到底有什么用!
此时再看,孟驰坚高大俊朗,本身就自有一种让人想要依赖靠近的气质。
虽说性子冷了点,也无半句好听话,但给家里花钱是很大方的。
这本来是她的夫君啊。
“你是在找阿绵家么?”陆微微将一缕发丝拨到耳后,“从前就在这旁边,与张家是邻居的。我带你去吧。”
“不用。”
孟驰坚直接走到了阿绵家门口,如今里面空空荡荡,一看就是已经卖给了别人,只院里有个搬不走的石磨盘。
不过还未收拾,大门也是敞开的。
他进去后发现了半塌的驴棚,仿佛还能看到小阿绵在这里玩耍的样子。
接着又去空屋里看了看,这里面都应当是收拾过的,没什么痕迹。
“这没什么好看的,陆大叔前两个月把房契卖了,要说价格也不高呢。”陆微微没走,她跟着也来到门口,轻声细语地解释着。
“阿绵她……出什么事了吗?我近日都没去城里,心中一直很挂念她……”
孟驰坚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次索性不理,抬脚走了。
他等了许久,才在林子边上等来了陆爹。
陆爹一见他,误以为是上门的债主(那天晚上他根本没看清楚把自己扔出去的人是谁),连连摆手,“做什么又来?!那些钱不都还给你们了?那欠条都撕了!”
孟驰坚道:“我是阿绵的夫君,来找你问些事。”
陆爹这一听,立刻就想摆出丈人的谱。
“你仔细想了好好回答,”孟驰坚掏出一个酒壶,“这个便给你。”
陆爹闻到酒香,咧嘴笑:“好说好说。”
“阿绵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嗯?你说啥?她不是一直好好的么。”陆爹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哪有女儿这样对亲爹……”
孟驰坚想了想,“阿绵娘走的时候,阿绵是什么情况?”
陆爹神情一变,眼神中透露出隐约的锋利,半晌一言不发。片刻间又缓过了脸色,歪靠着一棵树:“反正这聘礼钱反正是不会退你的了。让我想想……”
“那次我回到家里的时候特别的安静。我当时很奇怪,磨盘和驴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到了屋子里,看到阿绵娘已经走了,但是阿绵很奇怪,她一直躺在旁边睡觉。我当时也不知道她在哪多久,就把她喊醒了……”
“阿绵醒了之后,就说阿娘让她去做一板豆腐,待会儿要去卖的。”这个老酒鬼以为自己早就应该忘记这一切了,这些年他烂醉如泥,原来是想避开那样一双眼睛。
瞳孔极黑,像研墨了太久的墨,黑得深不见底。
“后来发现,她阿娘都走了两天了。办白事的时候要下葬了,又到处找不到她,才发现她偷偷躲在了棺材里面。”
孟驰坚说:“你为什么要两天不归家?”
“白天都忙了一天了,晚上村里人都去看打叶子牌了,大家都去的。难道你平日就一点交际都没有么?”
“你见过蝉吧?还是幼虫的时候,一直在地下活十几年,成虫后会用尽所有的力气高声鸣叫,只为吸引雌虫,之后一旬就死了。别这样看着我,你现在不明白,只是因为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蝉的幸运。”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过漫长的时间,爱也不行。
孟驰坚收起酒壶,任由陆爹在身后大喊,并不拿给那人。
他走到墓前,扫了一眼见那些供果还是少了几个。
他重又摆好,拜了几拜:“以后我会照顾好阿绵的。”
第66章 深情女二篇(十四)
蚂蚁们搬着一粒麦饭,在树下成群结队。
“陆阿绵,东家请吃冰酪了!”有人在铺子里喊着。
“哦!”陆阿绵站起身,一溜烟跑了过去。
面前摆着装有绿色和白色小球的碗,上面插着一个很小的薄木片。阿绵见到上面还冒着白白的气,就好像冬日人们在外面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