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36章

作者:忘还生 标签: 生子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正剧 古代言情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诗集,她不喜欢在书上勾画,所以看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只有一页被画了一句,笔迹已很陈旧。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2]

  平日念经的人念这句情诗竟也传神。

  陡然间,一日光景在眼前划过,洛明瑢似意识到了什么。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耳边虫鸣声成倍放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清晰。

  思君……

  思几回?

  沈娘子……

  洛明瑢才发现,一日里脑中尽是她。

  他按住心口,为这突然的发现汗珠密布额角,盘坐时动作仓皇到将书案撞得歪到一边,佛珠碰撞的声响似要驱散一切杂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3]

  沈娘子。

  “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象……”  [4]

  沈娘子……

  无论如何,他也驱不散这三个字。

  —

  沈幼漓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洛明瑢第一次照顾两个孩子。

  她正忙着写验状。

  县衙之中,天光渐暗,羊囊终于被烛火代替。

  将笔放下,沈幼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始在刚升起的炭盆边倒下白醋,来回兜圈。

  酸味才开始蔓延,凤还恩就走过来问:“验出来了吗?”

  这一整天他都在仵作房中没有离开过,似乎是把县丞待那个小间当书房了,不时有一式黑色官袍的人进出,二人各自忙碌,泾渭分明。

  沈幼漓将一旁写得满满当当的验状奉上,凤还恩随意扫过,是一手簪花小楷,与今朝科举所用隶书截然不同。

  “跟我来。”

  凤还恩走出仵作房,沈幼漓犹豫了一下,低头跟在他背后,二人回到主院,到了县衙大堂中。

  “军容。”

  冬凭正倒仰在县令平日判案坐的太师椅上,听到这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又趴在桌案上,脑袋撑不起来。

  沈幼漓看着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桌上杯盘狼藉,桌边歪倒一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喝喜酒呢。

  寻常京中三品大员驾临,该在州府下榻,可凤还恩直接来了县衙,县令只能请外头食店大厨掌勺,在最宽阔的县衙大堂摆下接风宴,就是这儿,拿来招待军容使和少卿都简陋。

  县令一抹嘴迎上来:“军容可要安排饭食?”

  凤还恩只是借道:“架阁库在何处?”

  听到架阁库几个字,沈幼漓心念一动。

  “军容这边请。”县令赶紧引路。

  “饭菜要新的,送过来。”

  “是。”

  架阁库的门被打开,凤还恩率先走了进入,沈幼漓提着心跳跨过门槛,饭菜被人放下之后,门在背后关上。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屋中算得上逼仄,满室卷宗典籍堆积得到处都是,一重重书架静默伫立如巨大的影子,渊海一样的书页泛着陈年古朴的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甲在仵作验状上掐出印子。

  凤还恩吹亮火折子点了烛台,才坐在主座上。

  “本官不想看验状,你亲口说来。”

  沈幼漓点头,道:“军容是想找出郑王谋反的证据,所以怀疑这些漠林军里面夹杂了河东军,漠林军叛乱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找到河东军和漠林军勾结的证据,就能证明郑王图谋不轨,我说得对吗?”

  别的仵作想不到,明明都是刀伤致死,上头到底要他们验什么,才迟迟没有结果。

  “多的话,不是你仵作该说的。”

  沈幼漓点头,继续说:“所谓漠林军者,居于沙漠边缘,又与蒙兀接壤,长相便多有蒙兀特征,颅骨较短,面盘开阔颧骨前凸,鼻根地平且鼻腔狭窄,眼窝稍深多内眦赘皮,食肉者多,牙齿较为尖利,身上膻味重,而且漠林军常居沙漠,他们少穿靴子,多是赤足或穿着简单草鞋行走在粗糙砂石地,后脚开裂一定要比郑王的河东军严重许多,小腿肌肉紧实,足踝筋腱偏长……

  至于河东军,是中原人,脸型较窄,下颌柔和,头颅偏长偏高,吃得杂是以牙齿圆钝,而且能被郑王派到漠林军安插的一定是值得信任的亲军,他们历来甲胄齐备,多穿靴子,脚掌摸起来和漠林军完全是不一样,再细说甲胄,漠林叛军早已成匪多年,不穿甲胄,但河东军不一样,他们常年身着明光铠,负重四十斤,腰上脊骨多少会有些问题,甲片边缘会摩擦出铠甲创,多在颈部和腕部……”

  沈幼漓给出结论:“这些尸首中有三成是河东军,漠林牙军早已名存实亡,我们都清楚,漠林残军互相认识,何以这么多卧底能安插进去,所以讲经堂刺杀,一定是郑王故意为之。”

  “你觉得郑王的意图是什么?”

  沈幼漓抱胸而立,食指按在脑门上,道:“当年郑王打败漠林牙军成就大功一件,是成两镇节度使的关键一步,现在想来其中定有蹊跷,说不得真的漠林牙军早覆灭了,郑王就是靠这半真半假的漠林军捏造一场战事骗取军功、掠夺民财,如今又成为出现在瑜南的借口……

  伪造军功,擅自带兵霸占瑜南,如此,可能证明郑王有谋反之心?”

  沈幼漓说了一大通,转头一看,凤还恩目如鹰隼,一言不发。

  女子流畅的话,在凤还恩心里逐渐翻搅起无声的旋涡,心脏搏动变得急促而有力。

  “你对两支军队很了解?”

  “当仵作的,对天下各处人口相貌特征都有些研究。”

  “除了雍都大理寺,哪里来这么多尸体让你研究,又去哪儿了解那么多大雍兵家秘辛?”

  沈幼漓语塞,而后又赶紧说:“是祖上留下的典籍。”

  “多久之前的祖上?七年?十年?”

  她被质问得眼睫快速眨动,“这、这世间有心人想去了解,自然能知道,军容要在三十四具尸首之中找出河东军,如今妾身已经找出来了,还要如何?”

  凤还恩并不欣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坐实郑王谋反之心。”

  不错,都是猜测而已,郑王大可狡辩为里应外合,细究难成大罪。

  “你一人知道的道理,就不是道理,而是一面之词,不足以当作证据。”

  “是啊,不过冤枉一位忠臣良将固然可惜,但要逼一个狼子野心之徒露出真面目不是很轻易吗?郑王是两镇节度使,大可以下旨令相邻节度使接手其中一个,驱虎吞狼,届时狐狸尾巴自然漏出来,若他并无叛心,就会与忠将郭将军一样,乖乖交出兵马,那又有何好担忧呢?”

  反正郑王有反心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棍子打下去绝不无辜,除非雍都还狠不下心拔除疮疽。

  那眼下这位神策军军容驾临瑜南,是皇帝要破釜沉舟,还是单单只为震慑?

  凤还恩只说:“此计不可。”

  沈幼漓点头,现在看来,朝廷如此犹豫,镇压不住才是关键。

  动郑王要耗的力气不小,能听命跟随镇压的节度使只怕寥寥,这些人要么怕损私肥公,无利不起早,要么蹲守时机裂土封王,忠心之人早已不在,雍朝不过是一个随时会散开的破架子,谁都能踹上一脚。

  “那敢问军容,瑜南城会起战事吗?”

  若是这样,她得赶紧带自己的孩子离开此处,旁的都不重要。

  “杞人忧天。”

  这怎么是杞人忧天呢,仗事在这里打,总比又去围了雍都好吧,当年先帝准许帮助平叛的关外人劫掠陪都,对百姓又有什么怜悯,若战,当朝皇帝定然乐意将战场设在此地。

  沈幼漓知道得不到真话,她得未雨绸缪,离开这里。

  “军容,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有。”

  她等他说话。

  凤还恩站了起来,影子将沈幼漓覆盖得没有一丝遗漏。

  “现在,将你脸上的布扯下来。”

第25章

  从头到尾,沈幼漓在他面前都绑着白布,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到别的。

  在进仵作房那一刻,凤军容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

  一样,真是一模一样。

  有时凤还恩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七年了,会不会他已经记不清江更雨的脸,可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

  凤还恩没有立刻扯下那层薄薄的布料证实自己的猜想。

  将期待往后推,他就不会失望,反而能给自己一种错觉,江更雨一直好好活着,只是他们恰好没碰见。

  这些年凤还恩有过太多次错觉,每次都是失望,那年洪水水势太过湍急,谁都不敢想江更雨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每一次遇到与他相似的人,凤还恩仍旧无法平静以对。

  只是一双眼睛而已。

  凤还恩在那坐着看她验尸,让自己慢慢冷静,把一切都想清楚。

  越是压抑越是急切,拖到此刻,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攥成拳。

  闻言,沈幼漓犹豫了一下,抬手将白布取下。

  眉是远山含翠,眼是秋水横波,那被遮住的鼻子、嘴唇、下巴一一显出真容。

  无一不是他。

  凤还恩死死盯着,到白布落下那一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江更雨,果然是你!”

  他伸出手,在沈幼漓退开之前将她死死拉住,咬牙把这句话说出来后,眼底漫上血红。

  “你是女子?”

  面对突然靠近的人,沈幼漓目露惊惶,“我自然是女子,凤军容怎么还认识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