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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洺水城外。
四面城门开了三面,门前杀声震天,裴恕于瞭望台上望着。出城的是天威三营,王焕最精锐的牙军,以王焕多疑的性子,绝不可能将最信任的一批人全都撒出去,那么这三营之中,必有疑兵。
抬眼,城楼上士兵们以弓弩、滚石,协助牙军突围,其中尤以西城门上人数最多,装备最为精良,看来王焕的重点,是西门。传令:“主力军防守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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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至午,厮杀声始终不曾停过,牙军数次冲杀,洺州军拼死阻拦,城墙外撂下层层尸首,却不曾有一人突围成功,王焕沉着脸。
他不怕裴恕攻城,洺水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裴恕就算再多十倍兵马,三五个月内也拿不下,他怕的是,自己出不去。
魏博到手不过半年功夫,于内,田沣旧部未曾全部收服,王崇义反复不定,于外,成德虎视眈眈,要是他一直困在这里出不去,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立刻就会转手他人。他才不当这为人作嫁的冤人!“放箭!不惜一切代价,今日必须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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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激射如雨,非但洺州军难以抵挡,甚至连牙军都有不少被误伤,裴恕望着城楼上。硬拼的话伤亡太大,逼急了王焕,只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城,到时候反而被动。叫过黄靖:“西门松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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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批弓弩射出,西城
门下尸首层叠,连马匹都无处下脚,王十六扶着城墙,望着远处。
方才她看见了,裴恕在瞭望台上,但现在已经不在了,他去了哪里?魏博兵骁勇天下无匹,他能否抵挡得住?
“嘿!”旁边传来一声低喝,王十六回头,是王焕,殷殷望着西城门下。那里,洺州兵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口子,赵奇一马当先,率领部下冲了出去。
“放箭,”王焕下着命令,“掩护天威营!”
箭矢如急雨,所过处人马倒毙,王十六屏着呼吸,看见远处一抹紫衣,是裴恕,他又登上了瞭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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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瞭望台上,裴恕拂袖,“不得放走一个。”
黄靖怔了下,不明白他故意放松包围让牙兵突围,为何眼下又要追击,见他转身下台,连忙跟上去,却听他低着声音飞快地补了一句:“虚张声势,放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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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升到最高,白晃晃地刺人眼目,王十六以手遮着,听见王焕带笑的喝彩:“好!”
城外,天威营越走越远,将追击的洺州兵甩在身后,他这是放下了心,笑得如此得意。他那时候,跟赵奇说了什么?突围已成定局,快的话援兵今夜就能赶来,到时候裴恕就是腹背受敌,该怎么办?眼前的场景模糊着,渐次变成永年城的模样,王十六攥着拳,耳边一声锐响,收兵的鸣金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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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里,十里,百里,暮色四合时望见平恩县城模糊的轮廓,赵奇筋疲力尽,放慢速度。来时王焕交代过,先去平恩、清漳报信,最后去找王崇义。若论距离,其实王崇义的驻地最近,为甚如此安排?
回头一望,突围时跟出来的一百多人眼下只剩下二三十个,这一路上几番遭遇洺州兵截杀,能剩下这些人,已是艰难。赵奇勒马停住:“弟兄们加把劲儿,马上就……”
“到”字还没出口,肩膀上一疼,早中了一箭,赵奇摔下马背,但见半空中如同飞蝗,无数弩箭从道边长草里激射而出,扑通,扑通!牙兵们一个个倒地身死,赵奇伏在尸体下,听见箭声渐渐停住,有人走来收拾,低低的语声:“左司马有令,一个活口也不留。”
左司马,王崇义?赵奇又惊又怒,只装作尸首的模样一动也不敢动,脖子上突然一凉,早被人用刀逼住:“这里有个活口!”
嗒嗒,黑暗中长靴的声音,赵奇极力抬头,看见白袍黑甲金腰牌,正是王崇义亲兵的装束,冷冷看他一眼:“绑了,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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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天,眨眼已是赵奇突围的第五天,援军还没有来,城墙外密密麻麻,围城的洺州军似乎又增加不少,王焕再沉不住气。
整整五天,哪怕是远在魏州的王全兴也该收到消息,没有援军,那么,就只能是,这些人不打算来救。一个怕是投靠了新主子,一个只怕是想父死子继。虎落平阳,竟被这帮猪狗欺辱!“传令,”束好护心甲,“集合!”
没人救,他自己杀出去,区区一个裴恕,还拦不住他。
“阿耶是要弃城吗?那么阿娘呢?”王十六慢慢走来,双手捧着郑嘉的灵位。围城这么久,裴恕显然不准备让王焕跑掉,那么她,就要帮他做到,“上次洺州反攻,阿耶丢下阿娘的遗体自己跑了,这次又要丢下吗?上次黄靖没有动阿娘,这次阿耶再跑,娘的遗体还保得住吗?”
天光昏暗,罩着他阴晴不定的脸,王十六看着他,他劈手夺过灵位:“只要你耶耶还活着,谁也不敢动你娘。”
“是么?”王十六冷笑一声,“那么阿娘,又是怎么死的?”
“你!”王焕气急败坏,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王十六反而凑上去:“你打吧,打死了我,正好陪着阿娘,反正你从来只顾着自己!”
呜呜咽咽,城墙外起了号角,王十六回头,裴恕站在城下,萧萧肃肃,随风鼓荡的衣袍:“王焕接旨。河朔天寒,陛下体恤都知辛劳,特赐锦袍寒衣。”
第15章 在他手上,轻轻一拂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天光照不进幽长的门道,一人一骑慢慢走来,是王焕,不带亲兵,不佩兵刃,只是独自一个。裴恕遥遥颔首:“王都知。”
门道内,王焕抬眼向外,洺州大军都退在远处,城门前只有裴恕一个,捧着圣旨,黄绢底子上隐约闪烁的云纹。皇帝亲赐,这个台阶,给的不能算不大。裴恕种种把戏,到最后,还不是要跟他谈和。一跃跳下马来:“裴使节。”
城楼上下,魏博兵与洺州兵的甲光遥遥相映,王十六从城门里,隔着长长的距离,望着裴恕。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眉眼,依旧是从容沉稳的神色,这么多天的杀戮与血腥并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仿佛永远都不会变,如山岳,如磐石,让她不由自主,生出再不会变,再不会失去的妄念。
悠长庄严,他诵读诏书的调子:“……王焕镇守河朔,天寒风高,赐锦袍寒衣一领,以嘉忠勇。”
“陛下对臣的隆恩,臣肝脑涂地,无以报答!”激动颤抖,王焕跪地接诏的语声。
“都知请起。”锦袍展开,流光璀璨,裴恕亲手为王焕披上,“圣旨我已送到,都知军务繁忙,不叨扰了,告辞。”
他转身要走,王焕一把拉住:“我知道这恩典少不了裴老弟替我美言,要说这军务嘛,忙也忙得,不忙也成,这几天裴老弟军务也是忙得很,难得今天都有空,我请裴老弟喝一杯,咱们好好聊聊。”
裴恕停步:“都知想聊什么?”
“那要看裴老弟想聊什么了,”王焕笑起来,“不过我是个直性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裴老弟还是一口咬定上次的条件,那我也只能请裴老弟喝喝酒聊聊闲天,别的可就免谈了。”
“时移世易,自然不能拘泥不化。”裴恕话锋一转,“前日军中抓到一个闯营的,都知看看是否认识。”
士兵带上来一人,王十六低呼一声:“青奴!”
是周青。她一直算着时间,两三天前周青就该回来了,洺水围城进不去,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会寻个去处以观其变,但周青不会,他忠心耿耿,一定会想尽办法进城找她。这几天她一直悬着心,还好,周青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飞跑着上前去迎,听见王焕在笑:“是我家十六的侍卫,前几天打发他回魏州办事去了,这没用的东西,怎么闯去你那里了。”
心里如明镜一般,御赐锦袍也好,周青也好,都是裴恕给他的台阶,这次是认真要和谈了,正好,眼下这局面,他也不想打。
王十六跑到近前,带着哀恳,看向裴恕:“郎君,他是我的侍卫,他并非有意冒犯,能不能放了他?”
裴恕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急切,她是真心实意,关切这小小的侍卫。让他突然有些领悟,她对其他人冷漠甚至恶毒,但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却可以不在意身份,不计较得失,全心全意相待。“可以。”
士兵打开枷锁,王十六急急上前扶住,抬眼,对上裴恕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同于以往的冷淡疏离,这目光带着点探究,甚至是善意,让她一刹那想起薛临。
那时候,她刚满了十岁,山居苦闷,偶尔也会想要下山走走看看,薛临便把自己的贴身侍卫周青给了他,薛临说:“十六,以后青奴就是你的人,他会护你周全。”
“娘子,”耳边嘶哑的语声,是周青,“我没事,莫担心。”
他没有受伤,衣服也是干净整洁,他这几天在洺州军里,没有被虐待。眼梢热着,王十六默默向裴恕行礼道谢。从前,是薛临把周青给了她,眼下,是裴恕,把周青还给她了。
过去与现在,眼前人与心中人,纠缠着重叠,王十六扶着周青慢慢向城中走去,身后传来王焕朗朗的语声:“来人,搭台备宴,我与裴老弟今天痛快喝一场!”
这次,是真正要和谈了吧。王十六慢慢穿过洺水城幽暗的门道,墙壁上大片大片阴暗的红色,是没来得及清洗的血,引来了苍蝇,嘤嘤嗡嗡,往盘旋复。
两刻钟后。
“什么?”王十六大吃一惊,“洺水围城的事你给魏州报信了?”
“是。”周青看出她并不乐见此事,低着头,“我在
魏州等了两天,二郎君探听到王全兴不愿意节度使谈和,私底下向成德提议夹攻曲周,瓜分洺州,二郎君原本让我再等几天,等成德回信了一道报知娘子,我担心娘子,所以星夜赶了回来,谁知裴恕围了洺水。”
他是一定要进城的,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决不能让自家娘子有什么闪失,但他只有一条命,肯定拼不过这么多洺州兵。于是他立刻打发随从去魏州报信,自己趁夜想要越过包围,到底失手被擒:“娘子,我让人只给二郎君报信,不惊扰大郎君。”
“糊涂!”王十六压着声音,“洺水几万军队,我怎么可能有事?眼下万一消息走漏,坏了裴郎君的事,怎么办?”
璃娘最是关切她,收到消息必定要想办法救援,但王存中手里没兵,那就不得不告知王全兴,而王全兴,又巴不得打得越狠越好。到时候援军一来,裴恕就是腹背受敌——不行!她必须立刻提醒裴恕,早做应对:“你先回去歇歇,我得出去一趟。”
“你要去见裴恕?太危险了,”周青猜到她的打算,劝阻着,突地看见她拉高的衣领下,一道微红的伤疤,她受伤了?一霎时心都抽紧了,“娘子,你受伤了?”
“我没事,”王十六提笔蘸墨,匆匆写完,揉一团攥在手心里,“我走了。”
“娘子,”周青追在后面,此时更看见她肩膀上微微的鼓起,那是包扎的痕迹,她受伤了,伤得很重,不止一处,“谁伤的你?”
城门外。
一阵风过,吹得高台外围着的锦步障簌簌而动,王焕咳了一声:“裴老弟,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只给一个清漳县肯定不行,你要是再这么一毛不拔的,可就没法往下谈了。”
方才扯皮半天,裴恕只肯松口割让清漳,却不是笑话!眼下他手里攥着三个县,只肯拿出来一个打发他,以为他是要饭的么!
“那么,就再加上一件,”裴恕顿了顿,“荥阳郑氏公开承认这桩婚事。”
王焕怔了下。
裴恕安静地等着,王焕纵横凌乱的浓黑眉毛低低压着,看得出心绪烦乱。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郑氏从来不提王焕这个炙手可热的女婿,而郑嘉,早在十六年前,郑氏便已宣布她病故。这情形,与裴氏处理妹妹的死讯一模一样,这桩婚事,一定有问题。“我已致书郑氏,不日就有回复。”
回复,能有什么回复?人都没了,要这虚名,又有什么用。王焕沉默着,余光瞥见城门前人影一晃,王十六快步走来。
越走越快,他越来越近,端然危坐,山岳般不变的侧影。让她惶惶一颗心,突然就安稳下来。王十六迈步上台,斟满一杯酒,双手奉与裴恕。
裴恕抬眉,她冰凉的指尖在他手上,轻轻一拂。
第16章 婚姻大事
似冰似玉,一点冰冷的,怪异触感,裴恕下意识地握住,是个极小的纸团。王十六语声低柔:“特来感谢裴郎君,释放周青。”
日色高高,在她睫毛末梢涂一点淡淡的金色,她的目光专注又温柔,从前那种执拗尖锐,看着他又越过他的模样消失了,裴恕有瞬间的异样。接过酒杯放下:“我不饮酒。”
“你又来做什么,”王焕盯着王十六,心里生出警惕,“刚才不是谢过了吗?”
“方才太仓促了,不够郑重,”王十六敛衽起身,信已传到,再多逗留只会让王焕起疑,但愿时间还来得及,“裴郎君,我先告退。”
淡淡的柏子香气随着她的身影远去,裴恕拂了下衣袖,手指一送,早将纸团藏进袖袋,王焕笑了下:“我千军万马都管得服服帖帖,偏生管不住这个女儿,让裴老弟见笑了。”
他笑得爽朗,一双眼却紧紧盯着他,狐疑,戒备,裴恕不动声色:“猛虎尚且怜惜幼子,都知乃是性情中人。”
“这话说得好啊,”王焕笑起来,“还是裴老弟读书多,会说话,不过裴老弟,十六方才,给了你什么?”
那不孝女无缘无故跑出来,又凑得跟他这么近,举止暧昧,着实可疑。他不是傻子,并不会信什么过来道谢的鬼话,上次那不孝女不顾死活也要救他,这次多半又怀着什么诡计。
“你我对面而坐,我一举一动都在都知眼中,”裴恕抬眼,“莫非都知想要搜身?”
王焕又笑一下。搜身是不可能搜身的。不到十天功夫,洺水破城,肥水易主,所向披靡的魏博大军被困在这弹丸之地动弹不得,如今士气低迷得很,他并不准备为这点事跟裴恕翻脸,真打起来,他也没有胜算。女生外向,那不孝女为了裴恕,连亲生的耶耶都敢卖,不过裴恕。
微眯着眼睛打量着,高额隆准,修眉凤目,从前听那些参谋夸奖男人长得好,常说什么云中白鹤,又是什么玉树琼林,从前觉得一个大男人,什么狗屁的鹤呀玉的,不够肉麻,如今看了这般人物,倒突然觉得那些形容,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了。
也就难怪那不孝女命都不要,非要救他。裴家的门第,裴恕的本事地位,全都是上佳,真要是能成,对他坐稳魏博也大有好处,只不过这几次他冷眼看着,都是自家那个不孝女上赶着掏心掏肺的,裴恕可不见得有这个心思。试探着问道:“听说裴老弟还没有婚配,怎么,有没有打算?”
裴恕抬眼,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裴老弟也有二十四五了吧?这婚姻大事,不能不操心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都满地跑了。”
所以他们父女俩,反间计不曾得手,又要使美人计?尸居余气①,犹自不知死活。裴恕淡淡道:“裴某的私事,不劳都知动问。”
王焕冷哼一声。是了,他早该知道,这些高门大族,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绝瞧不上他们这些臭当兵的。那不孝女偏看不透这点,害得他几十年的老脸,被裴恕踩在地上碾:“行,那就只谈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