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皇帝见慕晚决心这样刚烈,一时间主意全无,他望着神色贞烈的慕晚,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又是恼又是恨又是无奈,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这般棘手情形,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拿眼前的慕晚怎么办。
依皇帝之心,径想将慕晚从地上拉起,拉入他怀中,就做他想对她做的事,不管她说什么,有他在此,她想死也不能。可是,他不能一直守着慕晚,慕晚会出宫、会回谢家,在他看不见时,慕晚会不会自行了断,会否他明早起来听到的第一条禀报,就是谢学士之妻于昨夜无故自尽。
皇帝担不起那样的风险,在心中百般恼恨无奈后,只能在此时愤而转身离去,以防他在此忍不住对慕晚做些什么,进一步刺激了慕晚的死心。愤恨离开的步伐,将地上那把剪刀,踢飞了老远,刺耳的“叮”地一声,小银剪摔在了屋外的台阶上。
待皇帝急去的脚步声远不可闻,垂首跪在地上的慕晚,几乎是失力地瘫软了身子。当皇帝说要赐死阿沅,送他亲生儿子上路时,慕晚骇俱地几乎就要告饶,但还是强忍住满心恐惧,逼迫理智占据上风,在最后试着赌了一把,她这是……赌赢了吗?
炎炎夏日里,慕晚惊魂未定,后背暗暗落着冷汗。而清宁宫中,被秋婵一路搀扶回来的谢淑妃,在这大热天里,也是手足发冷,心中惊悸,脸色苍白地魂不守舍。
秋婵担心主子因惊思过度病倒,在将殿内宫人全都屏退出去,赶忙安慰谢淑妃道:“娘娘勿要多想,慕夫人是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陛下对太皇太后向来孝心深重,应只是闲来无事,去梧桐院看看绣像进度罢了。”
却听淑妃娘娘嗓音幽幽:“……令慕晚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这事,是陛下提出的,而不是太皇太后……”
作为谢淑妃的心腹侍女,秋婵心思并不简单,已从今日所见,发散地想了许多,心中疑虑深重,只是这会儿不敢对谢淑妃多说,怕使淑妃主子惊吓过度。
然而淑妃主子自己都已想到这点,秋婵一时也不知还能如何劝慰,只能紧张担心地看着主子,若主子有何不对,要立刻传唤太医。
谢淑妃远不止想到那一点,在回来清宁宫的路上,她已想了许多许多。她想到那幅献给太皇太后的观音像,在太皇太后寿宴那天,忽然多了几句经文,想起那天下午,慕晚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
她还想起每回她学慕晚穿衣打扮,陛下都会多看她几眼,甚至夸她,不似从前总是无视,想起陛下带她回谢家那天,正好是慕晚未进宫时,过去三年,陛下从未踏进谢家半步,为何偏就在慕晚养病在家时,去往谢家……
而且那天,陛下令她陪伴父母,未让她跟去清筠院,后来,哥哥也被陛下遣去书斋寻书,那时清筠院中,岂不就只有慕晚和陛下,陛下是故意将人都遣走的吗?为了能与慕晚独处?
还有那件衣裳,哥哥以为是她赐给慕晚的那件衣裳,难道是陛下秘密赐给慕晚的吗?正因如此,她才找不到任何相关记录。连衣裳都换过,陛下与慕晚之间……是否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谢淑妃越想越是心中惊悸,所有在过去被她忽视的细节,似都能串联一起,串成剧毒的藤蔓,死死绞缠着她的心,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潮浪般的冲击下,谢淑妃简直要被惊晕过去,但她强撑着不肯倒下,她拼命集中心神,追忆从前放过的每一处细节,尽管每多想一分,她心中就更加难受一分,难受得像是溺在海水里,将她按在这深海里的,是陛下与慕晚,她所敬爱的夫君,她所信任的嫂嫂。
陛下与慕晚,是从何时开始的?难道是从她刚召慕晚进宫、慕晚刚住进梧桐院时吗?可那时陛下应与她一样,与慕晚是初相识,陛下第一次见慕晚,应就在她清宁宫中,那时慕晚在陛下面前晕倒,陛下扶了慕晚一把,慕晚倒在陛下的怀中……
她本来对慕晚心存戒备与疑虑,但那天,慕晚为维护她而顶撞徐丽妃,由此使她放下了戒心,以为世人所说的“狐狸精”都是谣传,以为慕晚柔怯善良,纵然心性怯弱地能被徐丽妃吓晕过去,却还是敢为她仗义执言。
但慕晚那天,真是被徐丽妃吓晕过去吗,还是……只是在陛下面前装晕,为吸引陛下的注意力……慕晚是否不满足于做学士之妻,慕晚野心勃勃,更想成为天子的女人?
她以为“狐狸精”行止轻佻、魅惑万端,却有没有可能,慕晚的魅惑手段,是矫饰的柔怯温善,慕晚凭这副假象俘获了哥哥的心,也凭这副假象在暗中勾引陛下?
慕晚还凭这副假象骗过了她……慕晚……慕晚是否一直以来,都把她谢清莞当傻瓜看,慕晚在教她穿衣打扮的时候,是否在心中讥讽她,讥讽她做无用功,讥讽她是个傻子,暗地里一直在看她的笑话?!
在谢家那天,慕晚泼茶在陛下身上,是否也是故意为之,是为了将陛下勾到清筠院换衣裳,为方便与陛下私会?她当时做了什么呢,她竟为维护慕晚而责备母亲,她……她当真是个傻瓜!
谢淑妃越想越是愤恨,长时间以来被人欺骗背叛的满心怒痛,如烈火在她心中燃烧,无法发泄,抬手就将几上茶盏等物,通通扫到地上。
秋婵是谢淑妃从谢家带进宫的侍女,从小侍奉淑妃主子,从来都见主子行止淑柔端庄,今日主子这般失态,还是她十几年来头一次见。
秋婵吓了一跳,赶紧去看主子的手受伤没有,又急忙劝道:“娘娘息怒,切勿气伤了自己的身子。就是……就是真的又如何呢,慕夫人……慕晚那样的身份,永远见不得光,是不可能进宫和您争的!就算是真的,陛下……陛下应该也只是一时糊涂,被慕晚使手段迷了心智,等过些日子,陛下也就淡下来了,抛之脑后了,娘娘不用太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谢淑妃已是气恨地落下泪来,嗓音不住地颤抖,“哥哥……哥哥竟娶了这样一个女人,哥哥为她将谢家和自己的名声都丢进去了,她就这样回报哥哥,哥哥……哥哥要是知道了……”
谢淑妃不忍往下深想,拿帕子摁拭着泪水。秋婵心疼地看着主子,边为主子拭泪边苦劝道:“娘娘您一定要稳住,如果您忍不住气,将这事捅出来,使得陛下名声受世人非议,陛下定会恼您的,丽妃那些人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您,您千万不能自乱阵脚,让丽妃等踩在您身上爬上去。”
不仅如此,若是这等丑事捅出来,闹得人尽皆知,哥哥的脸面往哪儿放,谢家的颜面又往哪儿放!谢淑妃知道自己只能忍气吞声,就当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猜想怀疑过。
她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在心里盼陛下早些看清慕晚的手段,早些和慕晚断了,盼这件事无声无息地不为人知。等到陛下将慕晚抛之脑后,她要设法劝哥哥换个妻子,而在那之前,她只能忍气吞声地等着。
理智劝谢淑妃冷静下来,她也似乎做到了,在秋婵关心担忧的眼神下,慢慢地止了泪水,镇定了神色。然而在他人看不到的心底阴影处,谢淑妃对慕晚的愤恨,已如藤蔓迅速滋生,牢牢地在她心底盘根错节。
依照御命,慕晚每日午后会进宫两个时辰,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并向尚功局绣女传授绣技。随着时间流逝,暑意深深、桐荫浓密时,梧桐院绣架上的佛像也将绣至尾声。
在这期间,一切风平浪静,唯一引起世人热议的事,是长乐县主下嫁状元郎宋挽舟。有好事之人八卦出宋挽舟曾是谢学士之妻慕晚的小叔,但也仅此而已,仅是觉得有点巧合,仅是为这桩婚事添了几句议论而已。
有晟一朝,历来只有公主可在外开府居住,但太皇太后十分疼爱孙女,为曾是公主的长乐县主破了例,赐给长乐县主一处在京的富丽府邸,并从自己永寿宫的私房中,为长乐县主另添了许多嫁妆。
因着长乐县主身份特殊,其母兄皆曾涉身谋反,即使太皇太后十分疼爱护佑孙女,这场惹得世人热议的盛大婚宴,也没有许多王公朝臣赴宴。但慕晚念着从前与宋挽舟的书友友谊,在收到宋挽舟的请柬后,打算赴宴送上新婚贺礼,丈夫谢疏临自是陪她一起,阿沅在听说后,也一定要参加六叔的婚礼。
近来,慕晚难得地心情平静。自那天在梧桐院,她假意要为守贞求死后,皇帝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那天之后,她每天都有进宫刺绣佛像,但皇帝未再来过梧桐院,像她那天真的赌赢了,皇帝终究以君臣情义和天子名声为重,放弃了对她的纠缠,她终于可以安静地和夫君孩子过日子,不必再做愧对夫君的事。
因现下这份安宁得来不易,慕晚心想着不由挽住了丈夫谢疏临的手,靠在了他的肩头。谢疏临感觉妻子近来特别依恋他,也不知是为何,他含笑抚了抚妻子的脸颊,要与她低声说话时,马车却已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向他禀报,说已抵达县主府邸。
阿沅迫不及待要参加六叔的婚礼,看看六叔的县主新娘长什么样子,着急地催促道:“爹爹,娘亲,我们快下车吧!”
车外皆是来赴宴的车马声与人声,谢疏临就带着妻子孩子下车,一起进门同其他来赴宴的客人们相见寒暄,而后在宴上坐定观礼。看着别人的婚礼,谢疏临与慕晚俱想到他们自己的婚礼,在喜娘高唱“百年好合”的喜庆婚乐声中,不由相视而笑。
婚仪完成后,长乐县主被喜娘和侍女们送入洞房,新郎宋挽舟则留下向宾客们敬酒。在敬过几位皇室宗亲后,宋挽舟捧酒来到了谢疏临夫妇和阿沅面前,感谢恩师与嫂嫂来喝他的喜酒,也谢谢他的小侄子“赏脸”赴宴。
阿沅将刚学会的吉利话一股脑地倒给了六叔,谢疏临与慕晚自然也都同宋挽舟说些恭喜新婚的话。宋挽舟衔笑静静听着,感觉慕晚心情甚佳,不似他之前去谢家那次,慕晚面上虽带着笑意,但暗地里似乎心事颇重。
现在心事颇重的似乎是皇帝陛下,近来他以起居郎的身份侍在帝侧时,常能看到陛下对一只白玉插梳出神,那只女子用来饰发的插梳,似牵扯着陛下的某桩要紧心事,陛下为此十分为难却又不能够放下,无计可施而又不能放手。
但陛下对那只白玉插梳的珍视,终止在得到一份来自京外的密报后,他不知那密报上都写了些什么,只知陛下在看完那份密报后,沉默静坐了许久许久,而后忽地起身,将那只白玉插梳用力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45章
◎皇帝已然到来。◎
长乐县主当然不甘下嫁平民,只是不敢不顺从皇祖母的意思,她如今身家性命,皆仰赖于皇祖母的庇佑,在皇祖母面前,不敢说半个“不”字,既皇祖母认定宋挽舟是她命定的夫婿,她与宋挽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长乐县主只能做乖巧听话的孙女,遵从懿旨成亲。
也只是在表面上乖乖顺从,在与宋挽舟成亲前,长乐县主已私下见过宋挽舟,去过宋挽舟当时租住的宅院。简陋的几间屋舍,一眼就能看到底,室内垂挂的帘子都是素的,连个纹样都没有,长乐县主当时看得简直要晕过去了,如果婚后要她过这样的日子,那还不如要她死了算了。
但皇祖母说了,待她成亲时,会赐给她宅邸和许多嫁妆。长乐县主还是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时,不仅有超出制度规格的封邑,平日还常受赏赐,从来使钱如流水,何曾手头拮据过,可是自从母兄出事,她虽赖皇祖母庇佑得存性命,但所拥有的金银首饰被皇帝派人抄走了十之八|九,日子过得早不如从前风光。
为了宅邸和嫁妆,也为了做皇祖母心中乖巧可怜的孙女,长乐县主决心委屈自己,遵旨同宋挽舟成亲,只是在成亲前,她必须得好好敲打敲打这个宋挽舟,别让宋挽舟真以为天上掉馅饼、攀上了高枝,敢以她的夫君自居。
论相貌,宋挽舟确实令人眼前一亮,但长乐县主更看重家世身份,只因宋挽舟是从小地方经商家族走出的状元郎,就对他充满了鄙夷。而且,长乐县主心中另有所爱,那人在她心中,无论容貌、能力、家世都是完美无缺,与那人相比,宋挽舟纵有可取之处,也只是萤火之光。
那天,长乐县主直接将话同宋挽舟挑明,她会遵从懿旨同宋挽舟成亲,在太皇太后面前,她与宋挽舟是夫妻,但是私下里,她不可能和宋挽舟有夫妻之实,宋挽舟就只是她的臣子侍从,必须把她当昔日的长乐公主尊敬侍奉。
那日长乐县主将话说得极难听,难听到她的心腹侍女都不得不暗示主子委婉些,生怕惹恼了这位状元郎,使其不堪受辱,直接到太皇太后面前告上一状。但宋挽舟这位状元郎,对长乐县主明摆着是在侮辱人的诸多命令,平平静静、面不改色地听了下来,最后淡声说道:“微臣遵命就是。”
在人前,长乐县主会装得一副改过自新的模样,但在人后,她仍是从前那个骄纵跋扈的公主,性情没有丝毫改变。待婚礼宴散,县主府的内宅里,只有她信得过的侍女和那宋挽舟后,长乐县主不用再装温顺乖巧,径让侍女们将宾客贺礼抬给她过目,看都有什么人给她送礼,有没有什么她看得上眼的。
贺礼数量与珍贵程度,皆远低于长乐县主想象,长乐县主越看越是恼火,将今日未曾给她送礼的公侯世家们都记在心里,想若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她定要加倍报复回来。
心里正恼火时,长乐县主又听见侍女念到了谢家送的贺礼,谢家送的是一幅和合二仙图和一匹苏绣雪绸。和合二仙图应是谢疏临送的,而那匹绣绸……长乐县主径抄起烛台边用来剪芯的银剪,将那匹绣绸划得稀烂。
天下间鲜有人知,长乐县主对慕晚十分痛恨。长乐县主从小自视甚高,还是公主时,对自己将来的驸马,也要求甚高,她将高门子弟暗暗看遍,唯独看上了谢疏临。既她看上了,那谢疏临就必须成为她的驸马,虽然谢家是东宫那边的人,但她不在乎这事,等她母兄成就大事,她的兄长就是太子、就是皇帝,到时谢家满门留一个谢疏临就好了,她长乐公主,值得天下间最好的男子。
然而后来事情发展急转直下,父皇病逝、母妃自尽、兄长被圈禁,长乐县主一下子从天之骄女成为戴罪之身,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长乐县主曾设法使皇祖母往谢疏临身上想,皇祖母也确实动了让她嫁给谢疏临的心思,但因皇帝极力阻拦,只能不了了之。
幸而谢疏临一直没有娶妻,长乐县主虽自己暂时不能嫁给谢疏临,但看谢疏临迟迟没有婚嫁,心里依然存有希望。谁能想到,今年年初,突然杀出个慕晚来,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绣娘寡妇,竟然成为了谢疏临的妻子。
慕晚的出身经历,就是对长乐县主最大的侮辱,长时间以来,长乐县主心中都积压着对慕晚此人的仇视,这份仇视,在长乐县主不得不嫁一平民却收到慕晚贺礼时,全然爆发了出来,这份新婚贺礼,仿佛就是在嘲讽她,长乐县主心中忿恨不已,抄着银剪,要将苏绣雪绸划个稀烂。
宋挽舟正在不远处喝醒酒茶,边慢慢啜饮着,边静看长乐县主近乎疯魔地划剪那匹雪绸。在愤愤然将雪绸划了个稀烂后,长乐县主犹有余怒,她想起听说宋挽舟和慕晚曾是叔嫂,就将剪刀愤愤然地朝宋挽舟扔去,连他连慕晚一起骂道,“你和你那嫂嫂,怎么不一块儿死在穷乡僻壤!”
宋挽舟微微侧首,剪刀带着风从他面前掠过,摔在他身后的地上。宋挽舟继续喝茶,长乐县主无法通过贬低辱骂宋挽舟获得半点快|感,又已气出一身汗来,愤恨地扯着繁复的嫁衣,令侍女们伺候她往浴房沐浴更衣。
众女皆离开后,宋挽舟令小厮将贺礼抬送回府中库房里,自己将那匹被损毁的绣绸从地上捡了起来,抱到了他与长乐县主分居的房中。雪绸上本绣有对蝶、朵梅等纹样,但因长乐县主的有意损毁,似被狂风暴雨摧折过,皆看不大清了。
凡夫俗子,若要承受天家怒气,正似孱弱花枝经临狂风暴雨,宋挽舟目光拂过那些凌乱狼藉的残蝶碎花,在心中思量着慕晚的处境。
昨日上午侍在帝侧,他见陈总管在送来奏报时,低声向陛下说了一句,“是江州的密报到了。”他不能不因此想到慕晚,连带着将那只白玉月牙插梳也想到慕晚。
宋挽舟因对渡月山具体内情不知情,无法猜清慕晚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若依他先前猜测,当年渡月山别院里的那个“奸|夫”就是陛下,若陛下与慕晚当年是因缘际会、露水情缘,那当年事与现在事之间,存在着许多说不通的关节。
若当年真有一段郎情妾意的露水情缘,陛下为何赐婚,将自己的旧情人赐给臣子为妻?若是因对旧情人毫不在意而下旨赐婚,陛下又为何会在情人再嫁时,那般神色地来到洞房前?会在情人婚后,设法令情人常进宫?
又为何需要密报?难道陛下实际并不了解慕晚,当年不了解,在密报到来前也不了解?那所谓“情缘”就实在可疑,难道慕晚当年蒙骗了陛下,做过什么对不住陛下的事?密报中又究竟写着什么,使得陛下从愁肠百结,转为怒不可遏?
玉梳已被陛下摔得粉碎,那慕晚的处境呢?是否亦如危楼累卵,有粉身碎骨的可能?宋挽舟在深夜的灯火旁默然沉思,若慕晚真的处境危险,被一朝皇帝盯上的人,也没有任何潜逃的可能,反是留在谢疏临身边,依然光明正大地做谢疏临的妻子,能让陛下为名声等,到底有所顾忌。
他这小小的状元郎,目下不如谢疏临,尤其在慕晚未对他推心置腹,他对旧事只是一知半解时,只能在旁看着,权宜行事,必要时候,借一借谢疏临的手。宋挽舟默然想着时,又想起了阿沅,这个孩子,会在将来某日,成为最大的变数吗?
阿沅因在六叔婚宴上尝喝了小半口酒,第二日直接昏睡到吃午饭的时候。起床梳洗,同娘亲一起吃了午饭后,阿沅送娘亲出门,每回娘亲午后要进宫时,阿沅都会送娘亲,今天也是,他牵着娘亲的手,送娘亲到马车上后,像往常一样说道:“娘亲早些回来啊。”
慕晚今日心情甚佳,因教授尚功局绣女的事已经做完,而那幅药师佛绣像,也只差一点就可以绣好了,她今日一定可以将药师佛绣像绣完交差,往后就不用再进宫了。
“娘亲傍晚回来时,给你买好吃的”,慕晚在孩子的欢呼声中,也弯了眉眼,含笑揉了揉孩子的脸蛋,让赶车的仆妇驾车出发。
一如往常,在约半个时辰后,慕晚到了宫中梧桐院,梧桐院里仍如这些时日以来,安静无人,只有桐叶沙沙的声响。因为夏日里天气炎热,轻风带着热浪,桐叶的沙沙声有点恹恹的,不似春日里透着轻灵。
而慕晚的心境与春日里完全相反。春日时,她不是在担心皇帝发现她的过去,就是畏惧于皇帝的纠缠,直到现在,在这令人易燥的夏日里,她心里才轻快下来。
在那天她“以死相逼”后,皇帝再未来过梧桐院,每回她入宫刺绣,这里都只有她一个,不会再有让她心惊肉跳、备感羞惭的事情发生。近来平静安宁的日子,让春日里的事,都似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梦已醒了。
慕晚走进绣室中,在熟悉的绣架前坐下,拿起穿着绣线的银针,为将要绣完的佛像认真收尾。她低垂着眉眼,一针又一针地绣着,全神贯注,不知风中院门轻轻响动,皇帝已然到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明天下午更
第46章
◎朕给你咬舌自尽的机会。◎
皇帝又一次来到了梧桐院,又一次看向了窗后正在刺绣的慕晚。不同于以往到来的每一次,皇帝的心里不再是意欲亲近的欢喜、被欲念纠缠的执迷,此时的他,心中唯有深重的疑恨,疑恨如乌云铺天盖地。
在收到密报前,皇帝本已打算告诉慕晚他的真心,告诉她,他并不只是因为隐疾亲近她,他喜欢她,每回见到她时,他心中都是欢喜的,他不是只把她当成一味药引、一件工具,他是喜欢她的,就像谢疏临喜欢她一样。
这些时日的每日午后,他都会得到慕晚进宫的禀报,但因慕晚曾“以死相逼”,他没有直接过来,每回都是等慕晚黄昏时离开后,方来到梧桐院,在绣架旁坐着,在慕晚待过的地方静想他的心事。
一日又一日的心中折磨,都是无法放下,而绣架上的药师佛佛像,就要绣好了,绣好之后,慕晚便不会再进宫了,他也不能再找理由令她进宫。一夜夜辗转反侧后,他终究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决心在慕晚离宫前告诉她他的心意,不再威吓,他想用真心换取慕晚的心意。
幸而他没有开口,若他开口,那他这皇帝真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在他欲向慕晚“表白”前,他先一步收到了来自江州的密报,他原本都快将这事忘记了,因他已然为慕晚深深着迷,他认定她三贞九烈、温淑贤良,不可能是曾戕害他的蛇蝎女子。
然而密报狠狠地打了他的脸,密报上的诸多证据,都撕开了慕晚的谎言,密报上的诸多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又一个疑点。
慕晚说她和亡夫宋扶风夫妻情深,然而据曾伺候过宋扶风的贴身侍从所说,宋扶风与慕晚感情一般。慕晚在宋扶风病逝前的一个月,将宋扶风带到宋家一处别院养病,那别院位处渡月山脚下,院前,正是沅江,而那段时间,正是他坠崖落水被人囚禁时。
还有其他,其他太多疑点,如洪流汇聚,将皇帝心中的怀疑推向了最顶峰。皇帝已几乎认定慕晚就是当年戕害他的蛇蝎女子,只差慕晚一句亲口承认,而皇帝已不需要她的亲口承认,慕*晚太会说谎伪装,他不会信她的话,信一个曾深深迫害他、令他身心皆患有隐疾的女人,皇帝自有查证的办法,可补全他的最后一点疑心。
皇帝走进了绣室,走向了慕晚。慕晚刚绣好最后一针,正要舒展手臂,伸一伸懒腰时,见皇帝忽然到来,连忙起身向皇帝行礼。在许多时日的平静后,慕晚对皇帝的到来虽感意外,但并不十分惊惶,她以为皇帝可能就是来和她说几句话而已,仅此而已,不会再有以前的事了。
然而事情,远超慕晚的想象,皇帝对她一句话也没有,在走到她面前后,径将她拉起身来,拉向内室。低垂的帘幕深处,是干净整洁的床榻,慕晚心惊如擂,不知皇帝为何在许多时日后忽然又如此,只能为紧急保全自己,意图故技重施,又要以死相逼,逼皇帝为他自己的名声和与谢疏临之间的君臣情义,放过她。
然而皇帝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他像预料到她又会“以死相逼”,不待她有言语动作,就扯下她身上的轻纱披帛,将她双腕紧紧缠缚,慕晚没能说出半个字,被缠住双腕、摔在榻褥上的一瞬间,皇帝即用揉成团的帕子堵住了她的声音,皇帝没有话要对她说,在对她前所未有的动作粗暴后,更加粗暴地扯落了她的下裙。
皇帝只恨自己早没有这么做,早该在清宁宫见到慕晚时,就将她按在地上,用最直接的办法,查实她就是当年那个蛇蝎女子。在此刻如此做了之后,皇帝证实了自己最后一点疑心,他不会忘记这种感觉,这种身体上的感觉,同当年在密室的黑暗中,蛇蝎女子强逼他时,一模一样。
皇帝心中恨到极点,若心中恨火可以化成实形,简直能焚天毁地。哪里有什么心意,他对慕晚哪有什么心意,一切都是隐疾作祟,当年慕晚对他的戕害,不仅残害了他的身体,也残毁了他的精神,让他在面对曾经伤害他的人时,竟会有扭曲的亲近欲念,甚至在欲念一再无法满足时,竟会误以为自己喜欢她,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心中愈恨,皇帝动作愈是粗暴,他不会在一次之后就轻易饶过她,就像她当年反复折磨他那般,所有她曾施加给他的,他都要报复回来,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
慕晚已经发不出声音,即使是被帕子堵在喉咙中的声息,也已是气若游丝。似无止尽的疼痛折磨,似将她四肢百骸都撞得粉碎,就算双手没有被绑缚,她也已没有任何力气反抗挣扎,只能忍耐与承受,一重又一重的疼痛碾压正在撕裂她,痛到极致时,她似对疼痛的感觉都已模糊,仿佛那副躯体已不属于自己,意识将要脱离,不知去往何方。
慕晚没有能晕过去,在将要意识沉入黑暗时,皇帝在又一轮折磨结束后,将她口中的帕子抽了出来,皇帝居高临下地俯看她,语气是尖锐冰冷的嘲讽,“你不是三贞九烈吗?朕给你咬舌自尽的机会。”
因疼痛导致的泪意模糊了慕晚的双目,她看不清皇帝的神色,仿佛听见是恶鬼在耳边低吟。她意识虚弱,感觉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可怕的噩梦,梦里的皇帝像忽然被恶灵附体,他凶恶残忍地对她施加暴行,像是褪去了人形,化身为一匹茹毛饮血的豺狼猛兽。
然皇帝俯身下来,叫她看清了他,看清他就是大晟天子本人,他用力地捏着她的下颌,令她清醒,清醒地意识到她正在面临的现实,她不是在噩梦中,而现实比噩梦更可怕百倍千倍,皇帝的冷笑像来自阴曹地府,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怎么?舍不得死?当年在渡月山时,你可有想到,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