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谢怀瑾直起身体走到案几旁,林兰温声道:“婢女偷懒,前面的香炉没有香木了,能麻烦殊荷为姨母添一下吗?”
“自然。”谢怀瑾抬眸之时,视野中出现那张被随意摆放着的墨卷。他垂眸,起身去到香炉旁添了香木。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识香,辨香,调香只是书院教习内容的一小部分。
重回案几前,谢怀瑾言说今日来的目的:“外祖父母一直向谢家递拜帖,希望能来谢家看望姨母,前些日姨母生病,外祖父母很是忧心,听闻最近姨母身体好转,两位老人家又递上了拜帖,姨母意下如何?”
林兰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轻声道:“殊荷,别掺和到上一辈的事情中。”
谢怀瑾摇头,温声道:“我只是关心姨母的身体,若姨母不愿,殊荷自是会去拒绝。外祖父母多次递帖,于情于理我都该请示姨母一番。”
林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旁的玉笙却是怔了下。
长公子“请示”一词,用的极重,如若是寻常人家的小辈,倒还寻常。但这两个字用在长公子身上,不寻常......太过恭敬了。
远处传来皇城的丧钟,是已经退位的宇文帝的丧钟。少年雌伏隐忍,中年戎马刀戈,老年瘫痪失语的宇文帝死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新帝一月前已经登基,改国号为为昭平,才及冠。一个时代已然结束,而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林兰的眼神穿过玉笙,落在面前长身而立的谢怀瑾身上,他的神色隐在烛光映出的华光之中,周身少年和青年的气质逐渐模糊。
林兰闭上眼,眼尾难得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同他们说,我与他们,死生不复相见,日后再有拜帖直接拒了就是。”
*
泽芝院。
谢怀瑾入门,摊开手臂,婢女低垂着眉眼上前恭敬为其宽衣。
香雾缭绕之间,少年神仪明秀,玉骨横秋。
沐浴完回到书房,两个书童躬身拉开书房的门,谢怀瑾一身清淡柔软的素衣,烛火摇曳间,那两幅在书院引起轩然大波的墨卷已经被端放在他平日温书的案几上。
香炉缓缓升着细言,浅淡苦涩的香味萦绕在书房间,著着“谢素薇”的那副墨卷上,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
*
“辞盈!”
“辞盈,姐姐,姐姐......求求你了,再借我些银子吧,赌场的人说如果他今天还不上银子就要打死他,我......我已经找人借了几天了,但是不够,怎么都不够......”茹贞哭着扑在辞盈怀中,向来爱美小姑娘此时鼻涕眼泪都混一起了。
茹贞上次被云夏刺过后,没有第一时间找辞盈借钱,也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思一直没有告诉辞盈躲着辞盈,前两日茹贞的娘突然找她,哭着说她爹快要被赌场的打死了。茹贞茫然地问爹爹又欠了多少,娘哭着说的数字让她久久不能动弹。
一百五十两。
茹贞一个月月钱二两,不吃不喝也要七十五个月,娘说赌场那边说只给他们三日期限,茹贞哭着说娘要不我们报官吧,被娘直接甩了一巴掌说她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随后又跪下来哀声求她,字字句句又提到了辞盈。
茹贞不想再麻烦辞盈,她去找平日相近的婢女借钱,但一众人说辞都是:“找辞盈不就行了,别寻我们要辛苦钱......”
茹贞最后甚至寻到了云夏那里,云夏打量了茹贞一番后笑着道:“怎么都求到我这了,怎么,你的辞盈不帮你了?”
茹贞下意识反驳:“没有,是我不想再求她了。”
云夏轻蔑的笑还在耳旁,茹贞哭着望向辞盈:“姐姐,辞盈姐姐,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爹,我爹,娘说赌场会打死他的,上次爹就被打断腿了,我......”
茹贞已经哭得要哽过去,辞盈忙轻拍茹贞后背。
辞盈问:“多少钱?”
茹贞哭着说:“一百五十两。”
辞盈哑声。
她没有这么多钱。
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这些日也都用的差不多了,她手上只有这个月府中发的俸禄十两,这还是府中管事按照小姐月例给的。
辞盈握住茹贞的手,轻声道:“你先别急,我手上只有十两,你先拿去问赌坊的人能不能宽限一些时日。”说着,辞盈回到梳妆台前,将属于自己的一盒拿来,从里面将小姐作为生辰礼送她的那根精致的珍珠簪拿出来,随后将一整盒都递给茹贞,认真道:“这里面的簪子、钗环和镯子都能换些钱,几十两是有的,还少一些我们再想想办法。”
茹贞眼泪长长一条流下来,辞盈心疼地摸了摸头,轻声安慰道:“没事,不行我再去寻管家支一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赌坊这种地方,这么大的数额,你爹多半被做了局,只给钱是没用的。你先将这些银子拿给你娘,让赌坊那边不至于害人性命,然后我们去寻一趟管家,你爹娘都是家奴,府中会管的。”
茹贞摇头,结巴道:“不行,府中有规定不可以入赌坊,管家知道了我爹会被发卖的,就算不发卖也会被赶出去,辞盈,不行......”
辞盈抹着茹贞的眼泪:“你让我想想,先别急,这些你先换了银钱让你娘去给赌坊将你爹赎出来,剩下的再打个欠条。”
夜幕下,辞盈盘算着明日是找管家支些银子还是寻谢然借一些,她轻轻抚摸着茹贞的头,没有注意到茹贞的眼睛颤抖地落在了辞盈挑走的那根精致的珍珠簪上。
珍珠钗是小姐送给辞盈的生辰礼,精致异常,茹贞不止一次偷偷戴出去过。簪子上面的珍珠一排散开十二颗,虽不大,却颗颗整齐圆润,温润极具光泽。茹贞每次戴出去时,都能收获丫鬟们艳羡的目光,就连那个眼高于顶的云夏都说这是好东西。
第7章
辞盈从书院回来的时候,帕子中包着谢然借给她的一百两白银。下了马车回到院子时却发现所有人都跪着,一群人中却没有茹贞的身影。
辞盈捏着帕子的手松了一瞬,跑上去问为首的婢女:“发生了什么?”
婢女瑟瑟发抖:“回小姐,茹贞姐拿了......拿了您的东西,偷拿出去卖,被上报了官府,官府捕人听说茹贞姐是谢府的家奴,将人送回了谢家。”
“在何处?”辞盈忙问,心中已经开始自责起来,她应该陪着茹贞一起去的,也不至于让茹贞被误会。
“刑堂之中。”婢女声音依旧在颤抖。
着急担忧茹贞情况的辞盈忽略了一切异常,提着衣摆向刑堂的方向奔去,周围见了她的奴仆皆行礼,辞盈无心理会,关心则乱,让她忘记了为什么茹贞如果只是偷卖她辞盈的东西为什么会严重到茹贞被官府缉拿。
被刑堂守门的侍卫拦下来时,辞盈第一次想仗势欺人,哪怕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纸糊的。她的心狂跳着,怕茹贞出什么事情,同侍卫解释:“里面是哪位嬷嬷还是管家在处理茹贞的事情,麻烦两位大哥进去通报一下,那梳妆盒内的东西是我让茹贞去卖的,她没有偷拿。”
两个侍卫不为所动,横起的刀剑将辞盈拦在外边。
辞盈昨日本就没有睡好,此时突然狂奔一阵陡然停下,说话间已经要晕厥过去,耳边还隐隐响着茹贞的哭声。辞盈扶着侍卫的身体,要倒下之时被人从身后扶住。
墨愉掐了下辞盈的人中,手中有什么东西放到辞盈嘴边,冷声道:“咽下。”辞盈咽下一颗发苦的药丸,神智慢慢恢复,但还是有些提不上力气,恍惚之间,辞盈听见里面有婢女说道:“公子说让小姐进来吧。”
公子,哪个公子?
这个想法在辞盈脑中转了一下,但她太担心茹贞,一路跑过长廊到了大堂时,看见了悬空的高座。她的眼睛向下扫,看见了哭红了眼跪着的茹贞,余光中还有一方颀长如玉的身影。
辞盈怔了一下,跪了下去,低声对高座上正在淡淡饮茶的公子行礼:“奴婢见过长公子。”停了不过片刻,辞盈轻轻掐住自己的手开始解释:“那些首饰是我让茹贞去卖的,还请长公子不要责罚茹贞。”
高座之上空无一人,谢怀瑾坐在下座,辞盈说话时,他淡淡看过去,在辞盈又俯身跪下去后,清冷如玉的声音在大堂之中响起:“这些都是你让她去卖的吗?”
不远处茹贞的身体陡然颤了起来,辞盈疑惑地看向墨愉跪坐下来在她身前打开的梳妆盒,最后眼眸定在那支珍珠簪上,那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了湿透的蜡烛的味道,但面上嘴上都没有一分迟疑:“是。”
谢怀瑾转了话题:“辞盈?”
辞盈心一怔,还是回答:“是。”
“若是缺钱寻管家要就好,谢家还不至于穷苦到需要一个小姐变卖首饰。”说着,谢怀瑾徐徐走到辞盈身前,俯身将辞盈扶了起来。
辞盈不敢抬头,手指都在颤抖。
适才那颗药丸的药效似乎快要过去,淡淡的雪松香气传到辞盈鼻尖时,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失去了知觉。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模样,即便她从未想过同谢怀瑾有一分交集的可能,但也不想自己难得见他的机会是如此狼狈。
至于茹贞,辞盈已经失去力气去想茹贞的事情了。
墨愉将梳妆盒递给谢怀瑾,谢怀瑾再递给辞盈,梳妆盒敞开着,沉甸甸地放在辞盈手上,雪白带着香风的衣袖轻柔地从辞盈手上扫过。
辞盈不敢抬头,眼眸下垂着,同谢怀瑾看向同一片珠光宝气之地。
半晌后,谢怀瑾淡漠疏离的声音在辞盈上方响起:“素薇将簪子赠你时可能没有同你说过,那簪子是御赐之物,不可典当,注意。”
话毕,谢怀瑾带着墨愉离开了。
辞盈关上盒子,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茹贞。
一路上辞盈没有说话,茹贞眼眸颤动着,对不起三个字一直哽在喉中。
回到小院,辞盈关上门,将梳妆盒放回原来的位置。茹贞站在门口,垂着头。辞盈看着浑身上下同样狼狈的茹贞,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捏了捏茹贞的脸,难得发了些脾气:“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辞盈将怀中的帕子展开,一张全新的一百两的银票展露出来,辞盈没舍得再对吓破了胆的茹贞说重话,解释着:“我说了我再想想办法,寻谢然借的,她让我们不用急着还,我现在一个月有十两,加上一些别的,我们原本半年就能还清了。”
茹贞被捏脸的很是诧异,小心翼翼说道:“你......不生气吗?”
辞盈诚实道:“生气呀,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辞盈没有再提簪子的事情,她不愿意再戳破茹贞的自尊。烛火之下,她摸了摸茹贞的头:“茹贞,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保护好你的。”
茹贞眼眸轻颤着,一把将辞盈抱住。
秋日的时候,皇城出了一件大事,镇守西北二十载的卫大将军回来了。
让长安人津津乐道的是,卫大将军已年近四十,却还是未娶,甚至府中连小妾都没有。人人都猜测,卫大将军定是有一位心上人,只是不知是早逝还是已嫁作他人妇。
在书院的第二月,辞盈拿下了榜首的成绩,第二名是苏家的一位子弟。原本是榜首的谢文的成绩一落千丈,红榜上已经没有他的名字。
谢然将其作为八卦讲给辞盈听,话语间是谢文为了气父亲故意的。辞盈不关心谢文如何,只掀开谢然轻薄的衣袖问疼不疼,谢然笑着说疼但是习惯了,辞盈没有再说什么。
在书院的第三月,辞盈还是第一,夫子看辞盈的眼神越来越赞赏,眼中的叹气却越来越深。谢文又恢复了往日水准,但这次是第四名。谢然对于这个成绩哈哈大笑,说辞盈好好样的。
一连数月,辞盈都拿下了榜首的成绩,她的名声传出了澧山书院,传到了外面的世家耳中。十二月时,当今圣上的同胞妹妹云华公主的请帖递到了谢府,邀约辞盈参加来年三月的赏花宴。
请柬是由老太太身边的人直接递交给辞盈的,基本上就是必须要去的意思。
同传话的春华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严肃的嬷嬷,说为了防止辞盈给谢家丢脸,从今天开始到宴会之前,嬷嬷负责纠正辞盈的礼仪规范。
于是,辞盈白日去书院,晚上回来学习礼仪。嬷嬷总是斜晲着一双眼,面无表情开口唤道:“小姐。”
然后敲在辞盈身上的就是厚厚的竹板,可是辞盈知道自己没做错,她的动作都是由小姐教出来的,根本不可能出错。
但竹板还是一次次落下来,嬷嬷专挑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很疼但是也没有再身上留下淤青以外的痕迹。
嬷嬷的态度就是老太太的态度,辞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夫人是身体最近又不好了起来,也依旧将她认作小姐。
辞盈无论如何都不敢解释一个嬷嬷为何敢责打小姐,夫人再病发一次,可能就要去见小姐了。
一直到有一日辞盈忍不住疼跪坐下去,嬷嬷居高临下道:“身为奴仆,骨头不要太硬,风头不要太盛,越过了主子去,这是老奴交给小姐的最后一课。”
说完,嬷嬷就走了。
辞盈跪坐在地上,心中难得生出些惶然,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板上画上小姐的小像。觉得这里不像,辞盈手轻轻勾了一笔,觉得那里不像,辞盈又轻轻勾了一笔,几番下来,桌上只有一道水淋淋的倒影,辞盈的眼睛只能看见自己的脸。
书房内,辞盈跪坐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块水淋淋的地方。
眼泪“滴答”“滴答”落了下去。
小姐曾经的诗文被裱在墙上,后来也有了她的,书架最上层多了夫子赠的一些古书,还有一些谢然送过来的字帖。
院子里有许多别的房间,可嬷嬷就是要挑这一间书房。要在层层累起的诗文前,一下,一下,一下地用最粗|暴|直|白的方式,将辞盈打得跪下来。
辞盈无法同人说。
当铺那件事后,茹贞的爹戒不了赌性,还是被打断了腿。茹贞哭得晕过去,质问她她不是说谢家知道了会出手干涉的吗,辞盈回答不了,茹贞红着眼跑出去到现在没有回来过。
她当然可以再去找茹贞,但辞盈真的有点累了,她想先缓一缓派人送去一些银子后就暂且搁置了茹贞的事情。后面书院和夫人病重的事情缠在一起,拜澧山书院的制度所赐,辞盈每个月都有一个目标,她暂时能向着目标不断地奔进。
她太累了,每日温习完诗书,做完功课之后还需要去看望夫人,担忧夫人的身体又尽量将自己框进小姐的模子,夫人眼见着时日无多,她想让夫人顺顺心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辞盈不知道夫人的身体怎么又开始变差了,明明当时已经有了好转的倾向,可能是因为天气冷了......夫人病得比小姐去世时的春日还要严重。辞盈希望时光倒流,她许愿了很多次,可神明没有一次倾听过她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