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一旁的泠霜见了,觉得有些眼熟,从辞盈手中拿过之后去衣橱里面翻找,最后拿出了辞盈那日宫宴穿的衣裳,将那颗细小的琉璃珠同上面比对,对辞盈说:“主子,确实是这衣服上的。”
辞盈将苏雪柔写在第二层信封上的话又看了一遍,眼眸望向不远处桌上燃着的烛火,她坐在温暖一片的室内,心却沉闷地可怕。
她看着手中薄薄的信封,半晌后,还是忍不住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很薄的一张纸,辞盈纤细的手指将纸张从里面拿出来时,发现纸张格外地柔和,柔和得像人手心的皮,上面的墨迹如血,辞盈看着自己不曾知道的半生。
苏雪柔的字很纤细,用词很简洁。
大抵也就说了这样一个故事,落难的夫人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逃至一处山庙,恰好碰上了落选的书生和一路侍奉书生的绣女夫妻二人。
书生见贵族夫人气度不凡,上赶着巴结,假装好心帮贵族夫人躲避追杀,将怀孕的贵族夫人带回了乡下。
贵族夫人为了感谢夫妻二人,将手中的银钱和首饰都给了书生,书生旁敲侧击问夫人日后能不能为他谋一个官位,说这是他毕生所求,可惜一直时运不济。
贵族夫人并未明白书生隐晦的传达,只以为书生醉心学术,说日后如若能回去一定奉上一屋子珍贵的藏书以作报答。书生大失所望,却掩饰住了。他看着精致华贵的首饰起了贪念,却不是贪念钱财,而是看向了贵族夫人隆起的肚子。
贵族夫人在书生家住了整整两个月,羊水破的那日是绣女接生的,贵族夫人醒来之后只看见一个死去的男婴,泣不成声,几度晕死,却还是安慰书生和绣女说不是他们的错,等她回去之后一定会多送一些银两作为报答。
后来,贵族夫人被人接了回去,书生和绣女果真得到一大笔报酬还有许多藏书,但那些钱都被书生拿去买官,结果被骗,书生和绣女又将藏书卖了,怕偷换孩子的事情穿帮,全家一起去了一个稍远的地方。
而贵族夫人因为孩子夭折的事情郁郁寡欢,回去后不到两年就病死了,临死前曾经寻过书生和绣女想报答,但因为书生和绣女早已全家搬走而无果。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缓缓将信合上。
她颤抖着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口中有些品不出来味道。
泠月还在一旁说:“主子怎么了?”
泠霜看出了异样,拉住了泠月要上去的衣袖。良久之后,辞盈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等两人出去后,辞盈放下了茶盏,拿起信缓慢地走到桌子前,任由跃动的火光爬上柔软的纸张,一直要烧到手了有了些许的疼意,辞盈才松开。
灰烬尽数落下,辞盈思绪稍稍回身后,手上传来灼烧的感觉。
她望向窗外,大雪漫天,入眼都是雪白的一片,无尽的茫然感在她心间蔓延开,她不知道自己该先思索哪件事情,如果可以,她想,再来一次她应该不会打开这封信。
门被推开,辞盈从婢女手中接过伞,走过长廊,走过花园,她走到一片冰的池塘,站在桥上,能看见里面游动的鱼。
辞盈撑着伞看了良久,一直到手脚冰凉,心间那口郁气也出不出去,她看着早有预示的一切,想了许久只能说是命运。
她想着那个从未见过的妇人,她真正的娘亲,又想起绣女,那双哭瞎的眼睛和烂掉的手,辞盈手中的伞悄然滑落,雪悄无声息落在她的肩膀上,化为雪水,她垂眸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儿,心很轻很轻地在跳。
好像应该给一个交代,但她不知道去寻谁。
早就消失不见的书生,早就投井而死的绣女,还是谢怀瑾。
还是谢怀瑾。
辞盈弯腰将伞从地上捡起来,缓慢着步子,路过了花园,又路过了长廊,最后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她僵硬着身体看着跃动的火光,陡然一下俯身呕吐起来,她的眼泪这一刻才决堤。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
大抵是她想粉饰太平的一切,好像在一个终于都变好的途中,彻底变烂了。她一点都不惊讶,甚至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当其真的到来之际,她还是有些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她好像应该去同谢怀瑾对峙,但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千百万次,这一次好像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地上呕吐出来的黄水,眼泪反而出不来了,她想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想笑,她用帕子擦去嘴上的脏污,又拿起茶一次一次漱口,屋内的窗户被寒风吹开,辞盈冷的浑身都在发抖。
她起身拿了被子将自己裹住,却还是冷,又拿了两个汤婆子塞入被子中,却还是冷,窗户明明已经被关上,她却还是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雪声,她闭上眼,那白茫一片的雪就好似在眼前。
她心中一阵一阵泛起呕吐的感觉,如若不是从未同谢怀瑾圆房过,即便苏雪柔同她说谢怀瑾早已喝了绝嗣药,辞盈可能还是还请大夫来看一看。
辞盈漫无边际地想着,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床顶。
她用被子将自己捂住,连带着那些眼泪一起憋回去,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是没用的东西,开始忍不住,后来一点点就能忍住了。
辞盈停下漫无目的地消耗自己,她将头探出被子,轻声将泠霜唤过来。
泠霜进来时,辞盈低垂着头,轻声说:“去泽芝院问问,公子今日何时回来?”
谢怀瑾最近很忙,早出晚归,偶尔会和她一起用膳。今日没有提前说,大抵是要晚些回来。
泠霜看了一眼辞盈,轻声道:“好,我现在去问。”
辞盈很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对了泠霜,给我染上安神香吧,我想先睡一觉。”
泠霜忙说好,起身去燃香。
辞盈褪去衣服,到了床上,安静地睡过去。
向来不喜欢的安神香味道一点一点蔓延在屋子内,辞盈从一开始的安静,到眉心紧锁,再到慢慢散开,最后变成梦中白茫冰寒的雪,睡熟的辞盈瑟缩了一下身体,在香中一点一点平直了唇角。
谢怀瑾听到暗卫报来的消息,尽量推了手中的事情,想早些回去去见辞盈。
到府之后,他直接去了辞盈的院子,但是被泠霜告知,辞盈正在睡觉。
门紧紧关着,窗户有打开一些,谢怀瑾闻见了里面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
他没有再推门进去,刚从外面回来,他回来的急,还未换衣裳,身上全是寒气,怕传给辞盈。屋内环境温热,他在外面呆久了不觉得冷,辞盈就不一定了。
一热一冷,辞盈恐会受风寒,如今天气不好,定会很难受。思及此,谢怀怀瑾轻声吩咐:“那等夫人醒来告诉夫人我已经在府中了,再去熬一壶姜茶,算了,等夫人醒了派一人去告诉我......”
风雪愈大,谢怀瑾温柔看着辞盈所在的屋子,起身离开。
青年穿着一身青玉色的衣裳,很好看,身形颀长,远远看去像和风雪融为一体,撑着一把伞,雪还是落在青年的肩头,他眼眸温和,从衣袖中拿出一串糖葫芦,天冷,他寻了许久才寻到上次那个老伯,老伯说雪埋过的山楂最甜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真的挺坏的......
之前造的孽就够翻好多旧账了[化了]
第58章
年幼之时,谢怀瑾总被父亲牵着手走入祠堂,祠堂总是点着很多烛火,远远看上去就是亮堂的一片。
亮堂,亮堂而冰冷,那里常年都是一股冰冷的香火味。父亲常牵着他的手,那是谢怀瑾不高,大抵只到了父亲的大腿处,他需要用仰视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天底下大多数孩子大概都是这般过来的,小小的谢怀瑾向着父亲看过去时,父亲总是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他跟着父亲的眼神向前看去,就能看见祠堂中明亮的烛火和乌泱泱的人。
肃穆,庄严,在这一片寂然之中,谢怀瑾往往望向谢清正,自己的父亲。
作为家主,大多数时候,父亲总是会领香。
等父亲敬完香,就会将三柱香放在他手中,让他对着牌位祭拜。祠堂中很多人,但大多数人都没有脸,亮堂的烛光照在那些人脸上,留在小小的谢怀瑾脑中的只有虚无的一片光。
这里面唯一拥有面孔的是父亲,是牵着手带领他走入祠堂,将他交到长老手中的父亲,他年纪太小,于是父亲高大的身躯巍峨,对他而言是高大的一片,如山,如海。
姨母说的对,谢家不擅长培养君子,只擅长培养披着君子皮的怪物。
父亲是谢怀瑾见到的第一个怪物,他后来也变成了一个怪物。
在没有发现父亲是一个怪物前,谢怀瑾曾拥有过那个年纪对于父亲的一切孺慕。
直到父亲带着他走上那处山顶,他发现“兽论”的真相,却又不仅仅是兽论的真相......
那时他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祠堂里面的人渐而有了脸,他们太擅长,或者说谢家太擅长培养一个“君子”,谢怀瑾一步步成为了谢家历代长公子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比之前的历代家主都要优秀,浑然天成地在那些人满意的目光中肩负了谢家的未来。
唯有一个人看他的目光不同,少年时的谢怀瑾看向身前的人,父亲用余光冷漠地扫视着他,他读懂父亲眸光中的复杂,却依旧如清风朗月一般。
他明白父亲不会出手,父亲不会对年幼的自己伸出手,也就不会对这些垂垂老矣的长老们报以任何的怜悯。
父亲总是沉默的一片,后来连死,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唯一为他添的乱子,更像是临死前随意挑选的玩意,也不知在供谁取闷,亦或者父亲同样是痛恨的,只是他懦弱,懦弱,远比他的沉默要来的多。
母亲这个词不常出现在谢怀瑾的生活中,一直到三岁前,谢怀瑾都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林家大小姐,当时林家家主的大女儿。至于其他的,没有人会说,父亲不会,外祖父母不会,后来......慢慢的有一个人会。
那人是他的继母,亦或者他更愿意用姨母来称呼她。
第一次见姨母,是父亲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临走之前,父亲说有一人你需得去请安一次,他问父亲是谁,父亲迟疑了很久说:“是你的母亲。”
谢怀瑾未言,那是他已经六岁,才通过了“兽论”。
父亲照例走在前方,他不再会牵起他的手,留给他的只有高大的背影。他去了那个院子,正巧碰见姨母正在哄才三岁的二妹,二妹叫谢素薇,身体不好,从生下来就几乎被药泡着长大,在二妹没有另外有院子之前,姨母的院子中总是有一股重重的药味。
他听着父亲的话向姨母行礼,姨母安静良久后仔细看了他良久。
父亲走后,姨母同他说:“殊荷都长这么大了吗?”一直到现在,谢怀瑾都记得姨母当时的笑,他看着姨母,姨母轻声道:“同阿姐生的很像。”
他不曾听人提起自己的母亲,于是问:“哪里像?”
这一下似乎将姨母问住了,姨母又看了许久,说:“哪里都像。”
后来,在闲暇之余,他喜欢去姨母那里,偶尔帮姨母带一带二妹,说是带,其实就是推着轮椅上的二妹散步,二妹是很安静的一个孩子,见到他时会轻轻地喊一声哥哥。
后来......长老们发现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家人呆在一起,他没有耽误任何的事情,将父亲和长老们给他布置的任务都完成的很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不被允许。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长老们,那大抵是他最幼稚的一次,他用长老们的话质问长老:“你们也有家人。”
长老们低头笑着,笑声回荡在明亮烛光的祠堂内,最后齐刷刷地抬眸冷漠地看向他,领头的一个长老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冷漠的说:“可是长公子,你不需要有家人。”
很快,谢怀瑾就明白了长老们当时的笑。
二妹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差点死在了那个冬天。他又看向父亲,父亲依旧只是漠然地处理着府内府外的事情,做着一个家主该做的事情。
于是谢怀瑾明白了。
没有人能一次明白,谢怀瑾明白也花了两次。
此后,他主动远离了姨母和二妹。
十一岁时,谢怀瑾喝下了绝嗣药,谢清予有拦着但是拦不住,最后叹气了一声说天下哪里有解不开的事情,如若他可以和那时的谢清予说话,大抵会说,有的。
谢清予,有的,未来你为了一人生了又死,出家了甚至肉身消灭了都没有得到安息,即便如此,你每一次都告诉我你不怪她,你甘之如饴。
谢清予说何必呢,谢怀瑾但是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身体中淌着谢家的血。”
他要谢家消弭在历史的尘烟中,他这个承载着谢家血脉的长公子亦然。
谢家的血,就不该继续流淌在世间。
十三四岁时,谢怀瑾已经做到了谢清正及冠才做到的事情。谢府内一连死了很多人,府中猜测纷纷,却没有人敢将言论落在他身上。
那些长老愚笨不知,父亲沉默不语,姨母却不知如何猜到了。
他再去见姨母时,姨母没有说话,只是用比从前更复杂的眼眸望着他。
那时谢怀瑾就明白,他真的没有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