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他认定了她生病是假的,然后就对她不管不顾,照常回新房,照常带新媳妇逛园子、上酒楼宴饮,好似没她这个娘了一样。
她伤心,痛苦,却又记起他的话来,他问她是不喜欢虞璎,还是不喜欢他成亲这件事。
她有那么可怕和刻薄吗?她怎么会不喜欢他成亲呢?
还是说,二十年的相依为命,让她将儿子当成了一切寄托,当他展翅高飞,去奔向自己喜欢的未来时,她开始失落了,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她害怕他的离去,却不曾意识到,转而将这样的害怕理解成对儿媳的不喜欢?
侄媳妇走后,她静静看着天空。
活了大半辈子,一个人养大孩子,供他读书高中,她有足够的自信,再苦再难的事自己都不怕。
如果她确实阻碍了他的高飞,她会让开,尽管她不喜欢虞璎,也会尽量眼不见为净,她要证明给儿子看,她绝不是他的绊脚石。
第二日中秋,程宪章却一早上了衙门。
朝廷本有中秋假,但程宪章作为一府长官,本就在家待了六天,朝中又有待办的案子,便在中秋这日应卯了。
周氏待在家中设宴招待诸位老家的亲戚。
大舅周贤之前被下了面子,后来找妹妹告状也没讨个公道,心里便憋着气,偏偏思来想去,又有弟弟劝说,自知人家现在比自己强,自己还是得仰人鼻息,只好忍了,当没事一样留在程家做客。
虞璎倒是想出去看看,但婆婆在家中招呼客人,她也不好失陪,只好也待在府上。
明日他们一行人就回永州去了,虞璎正好也将东西收拾收拾,一家几样包裹,到时给他们带回去,这是程宪章拜托的事。
程家是穷苦出身,就算现在成为高门,也还维持着主人家身上的朴素,譬如这中秋宴,周氏便只安排了中秋宴席,没有安排别的,不像虞家,会有什么这戏那戏、歌舞杂技说故事,虞璎多少有些觉得无聊。
到夜幕降临,拜月之后就宴席就散了,虞璎百无聊赖回到房中。
却有嬷嬷过来,朝她道:“刚刚大人身边的小升来告,说大人在外面让夫人出去一趟,车马也备好了,就停在门外。”
虞璎奇怪:“现在?出去做什么?”
嬷嬷说道:“没说,就说接夫人出去,别耽搁。”
虞璎一想,今日可是中秋,外面不知多热闹,出去就出去,正好还能转一转。
于是转身就出了门,上了马车。
马车却径直将她带到了丰乐楼,上了三楼的雅间。
丰乐楼中秋夜的雅间可不好订。
应该说中秋夜各大酒楼的雅间都不好订,特别是临近这长街的酒楼,因为这一日长街会有花灯游行,长安城也会在朱雀大街放烟花,有的地方能看到花灯游行,有的地方能看到烟花,但有的时候既能看到花灯游行,又能看到烟花,那这个地方今晚就会特别贵,特别难订位置,比如这丰乐楼。
虞璎莫名其妙进了三楼“花月间”,就见到程宪章在里面。
雅间临街,打开南面大窗,正好能看见外面的圆月,也能听到下面灯市的热闹,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语气冷漠地问:“大晚上的,叫我出来做什么?”
云锦在外将门带上,程宪章到她面前道:“今日中秋,这儿能看烟花,就让你出来看看。”
虞璎忍住又将小小的雅间看了一圈,发现真就他们两人。
她有些疑惑:“你订的?位置都订了,怎么没叫你母亲大伯他们一起来?”
程宪章看向她:“叫他们来做什么,风花雪月不是两个人的么?”
虞璎心头如遭一击,诧异地看向他,呼吸微微有些紧。
他做什么啊,说这样的话……
程宪章牵住她的手,走到窗前:“你看,那花灯还在远处。刚才过去了个八仙过海,虽大,却并不算特别好看,他们说最好看的都在后面。烟花还没开始,应该也快了。”
虞璎抽不出手,呼吸紧促,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
所以他是为她?因为想和她“风花雪月”,所以提前订了这雅间要她过来,甚至她开始觉得他今日突然跑去上值是不是为了晚上好单独和她出来?
什么时候,他会为她用心到这种地步了?
第31章 讨厌你
中秋夜的长街很美, 从街头到街尾,各式花灯悬挂在街道两旁, 照得街市有如白昼,灯影交错、亮亮的一排,他们如此居高俯瞰,异常心醉,好似站在天河之上。
过一会儿,烟花开始绽放,直冲上天, 在墨蓝的天空中迸开,散作五彩星雨, 再缓缓落下。
一道接一道, 或红或绿, 或金或紫,每绽放一道, 便有街上的行人一齐惊叹一声“啊!”
她终究没能挣开他的手, 就与他在窗边看着天空,看着这绚烂一刻, 恍惚间觉得好陌生,时隔这么多年, 他们竟然又做了夫妻,竟然能站在此处看漫天的烟花。
烟花放了有两刻,到烟花渐渐落幕, 天空还剩下零散星雨时,他说道:“那年你生辰,我攒了几个月的钱,给你买了一只簪子。”
虞璎讶异地看向他, 他从袖口内袋拿出一只手帕包裹的东西来,手帕打开,是一只发簪。
红色琉璃做的梅花,辅以金丝,质地看上去不算最好,但她的生日是在冬日,这红梅发簪形态精巧,插在发间也别具风味。
“但那日皇后娘娘从宫中给你送了只金凤簪,你二姐给你送了只红珊瑚项链,你母亲也送了一件用金线绣花的织锦斗篷……你给我看,每一样都那么炫目耀眼,我也见你将好友送的鎏金镯子扔在一旁不闻不问,我便没有将簪子拿出来。
“我想,我就假装并不知道你生辰好了,这上面的金丝也只是鎏金铜,实在不入眼。”
虞璎想了很久,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镀金镯子,那确实是一个当时玩得好的姐妹送的,但自己曾送过她价值百两的璎珞,她家中也不差,竟用那么对玩意儿来打发自己,当自己是傻子,正逢那时自己和苏如月闹翻,再遇这事,当然不高兴。
但他怎能一样,他俸禄都没多少。
她拿起那簪子来,说不出话。
所以他曾经,是有将她放在心上的?
她道:“你说的那是赵莹,她爹在少府监,不知多有钱,她送我鎏金镯子是为还礼,因为我在她纳征礼上送了她一只金镶玉璎珞,她送我鎏金镯子是因为她向着苏如月,又不想和我闹翻,所以用个鎏金来骗我,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什么时候不知好歹会嫌弃别人的礼物了?”
程宪章道:“是我的错。”
虞璎带了愠怒与委屈,咬牙道,“你娶我,是因为我姓虞是不是?你根本不喜欢我。”
她说着这话,看着天边的零落的烟花。
早在和离时,她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毅然决然离开,嫁给表哥,走得彻底。
可他却又找到她,又娶回她,今日又和自己说这些,她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要不是他现在官运亨通,她一定会认定他是为了利益才胡言乱语讨好她的。
这一刻她鼓起勇气,问个明白。
程宪章看向她问:“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这就是我看到的啊。”
“不是,我没有那样,原本我立志做纯臣。”他回答。
原本立志做纯臣,因为她才娶了虞家的女儿?的确当时京城人都觉得这位新探花凭一张俊脸攀上了高枝,对他颇有微词。
程宪章又拿出一样东西来,是一只黑漆木匣,上面用金漆填着云纹,将盖子抽开,里面是一只光泽璀璨的步摇。
步摇脚为金制,上面不是凤,也不是花,而是月下玉兔,饰以云纹和金桂,圆月、云纹为点翠,用宝蓝色的翠羽填在金丝内,玉兔是白玉,金桂是以花丝掐成的,垂着五条金琏流苏,下面各坠着一只莹亮的珍珠。
这步摇制作精巧细致,价值也不菲,但虞璎见过的首饰数不胜数,这当然不是最贵的,只是它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从没见过这么灵动好看的玉兔步摇。
这需要一个很有巧思又有画功的工匠将它想出来、画出来,再以超高的技艺做出来,最重要也许不是一个工匠,无论点翠手艺、还是掐丝手艺,或是琢玉手艺……样样都是精于此道的老师傅才能做成这样,这一只步摇就算她戴进皇宫也会惹人艳羡,因为别处买不到,天下也没有第二只。
而且今晚还是中秋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她激动得想哭。
“这只步摇是今晚要送给你的,时隔六年,我想我终于能送出一只配得上你的首饰。”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替你戴起来。”
他拿出步摇,替她插在发间。
虞璎抬起头来,仍似不悦地嘟着唇,眼中却潮湿起来,含着氤氲水汽看着他,既娇媚又可怜委屈,好似要落泪。
“这是你找人做的?”她问。
程宪章回答:“我自己勾画的草图,再找人做的,整个京城应该只此一只。”
“为什么要这样?”她又问。
他看着她道:“想让你高兴,不要怪我娶你。”
她说不出话,一动不动看着他。
那个记忆中的痛,此时站在她面前,送她首饰,和她说这样的话,她实在是……
神魂俱失,忘却所有。
他也看着她,缓缓低头下来,轻碰她的唇。
她沉醉在其间,不由自主靠近他,抱住了他宽阔的肩膀。
就在她抱他那一瞬,他一下子得了自信,再无迟疑地将她紧紧抱住,狠狠吻向她,好似铁笼打开,冲出一条猛兽。
而她也再不推拒,越发将他抱紧,与他唇舌交缠。
不知过了多久,这吻越来越深,却犹觉不够,他将手移下,覆住她裙后金桂绣花,将她人按着贴向自己。
这时外面一道声音传来:“李兄,别走,再喝呀!”
随后便是门框被撞得一声响,小升在外面道:“这位郎君小心。”
“多谢,多谢,没事。”刚才那人说着,沉重的脚步声离去。
屋中两人已因这惊扰而分开,外面又响起烟花声来,他看着她,低声道:“我们回去,好吗?”
今夜本是出来过中秋,但中秋盛会还没结束,却要回去。
她当然知道回去做什么,这雅间并不大,窗外是烟花声、说话声,门外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甚至还有喝醉酒的人差点将门撞开,房内只有桌椅。
她没说话,犹豫,更像是默认,他牵了她去往门外。
乘了马车回去,回房便倒在了床上。
进去那一刻,两人都不由自主发出轻叹。
她才发现自己这些年是孤独的,寂寞的,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她如此思慕渴望这一刻。
情到浓时,她眼里方才噙着的泪终于落了出来。
可是怎么就这样了呢?说好不理他的,为什么再一次轻而易举溃败?
偏偏她不由自主沉沦、沉醉、渴望更多,根本无力拒绝。
于是她一边哭着,一边突然开始捶他胸口,骂道:“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一边这样说,一边哭得更凶。
他不说话,只是一边扶着她膝盖,一边低下头来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