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沈洵垂死挣扎,道:“也可以……”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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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宴请在沈氏名下的酒楼,唤作福远亭,中午刚知晓的时候沈淙就让人在顶楼安排了席面,又让弄雨亲自去盯着,以免出什么差错。
临出发,沈淙才将宿幕赟不去的消息告诉沈洵,道:“她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不去了。”
沈洵在马车上坐定,道:“什么公务,大年初一都不放人?”
沈淙道:“兴修水利的事哪里分年节,冬日本就要多加查看,免得来年春汛。”
沈洵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也有些疑惑,看向沈淙,道:“阿淙,你说实话,你和幕赟是不是吵架了?”
两个人明显都不是特别激烈的性格,沈洵就怕不闹则已,一闹就闹个大的。
沈淙还没打算把和离的事情告诉她,怕她嘴快告诉家里,便道:“没有,她真有事。”
沈洵道:“你若有事定要和家里说,可别憋在心里。”
沈淙道:“我看起来像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沈洵道:“那倒是,从小你就有主见,比阿济好多了。”
想起幼弟,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今年应试正考,他准备的怎么样了?”
沈洵道:“就那样,怕是不成。”
也是因为沈济在应试正考中屡屡受挫,沈洵今年才敢来京受封,否则家中定然又要说些什么权衡之语,生怕几个后辈一起冒尖出头。
沈淙道:“婚事呢?”
沈洵道:“不晓得,我出征前他安定了一阵,后面又是战时,想来即便有适宜的人选也会延后。”
沈淙心下了然,问:“他和张初霁?”
“怕是也不成,”沈洵没遮掩,道:“就算她今年中试了,家中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沈淙问:“你有问过张初霁吗?她对阿济是何想法?”
沈洵道:“倒是问过几句,虽然面上迟疑,但能看出她对阿济也有不舍,只是碍于家世,她母父对她也是耳提面命,不允她和阿济多接触,两人先前夜半在院子里见面,还被我身边的寻风发现了。”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揍了一顿,”沈洵没好气,道:“好在是被我发现了,要是被母亲或是父亲发现,两人估计再也见不到面了。”
沈淙心下微怅,道:“没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沈洵道:“让他多熬熬,等我升官当上家主,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成亲。”
沈洵是长子,如今又在朝为官,家中也没什么争位之事,沈氏下一任家主之位定然是她的,只是真想等到这一天,少说也有十来年要熬。
沈淙白她一眼,道:“什么馊主意。”
沈洵道:“那你说怎么办?阿济的婚事必然是母亲父亲做主的,你想让他得偿所愿,除了今上赐婚就没别的办法了。”
她随口乱说,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沈淙露出了几分恍然的神色,继续道:“其实照家中这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性子,沈济的婚事选得太高反倒不好,倒不如让他和张初霁在一起,说不定人家来日就封侯拜相了呢。”
“况且此战过后,母亲也要告归,晋州连同周边几个州的官员也都有变动,庆云邑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有功的
那几个,其他从上到下都被查得差不多了,想翻身都难。”
“所以今年应试正考尤为重要,定然会有一群人要补上那些位置,如今朝中只我和幕赟二人,我虽统管了晋州城防营,但官署和钱粮仓里面还需要有自己人才好办事。”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扭头却看见沈淙心不在焉的神情,蹙眉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在听,”沈淙回过神来,神色丝毫未见歉疚,见坐下马车已经停稳,自然地结束话题,起身道:“到了,下车吧。”
沈洵设宴,按理说是要早到的,但那些同袍家不在梁安,除了四处游玩就只能在官驿待着,倒不如早点和熟悉的人聚在一起,是以沈洵一差人告知他们地点,他们就结伴来到了酒楼,等姐弟二人推门而入,一行人已经拿着酒壶喝在了一处。
“沈将军来了——”屋里几个人遥遥举杯和她打招呼,道:“怎么做东的人比我们还迟,得罚酒。”
沈洵笑了笑,正要说话,却看见贺穗身边坐着一个本不应该在此处的人,忙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安。”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沈淙听到这句问安,顿时抬头望了过去,毫无预料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支着半条腿斜倚在案后、还拎着酒壶朝他笑的人,正是午间刚同他在近章宫作别的皇帝陛下,谢定夷。
第84章
这等场合下,沈淙也不好失了礼数,愣了一息就紧随沈洵之后跪了下去,行礼道:“陛下万安。”
谢定夷晃着酒壶,笑道:“起来吧,朕是听宁荷说你们有约,所以想来凑个热闹,不用拘礼,就和在边关一样。”
沈洵应是,站起身,带着沈淙一起走向了贺穗右侧的空案,屈膝跽坐了下来。
谢定夷不是拘束的人,在边关也常常和他们一起喝酒,是以没一会儿气氛就松快了下来,众人三两成堆地凑在一起说话。
“沈将军,这是你哪个弟弟?”
故晋沈氏作为中梁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寻常人便是没接触过也会了解一二,都知他们家有姐弟三人,且分别同南氏和宿家结了亲,如今家中还剩一个幼弟。
未等沈洵回答,端坐在案后的沈淙就抬眸看向那问话的青年,浅笑道:“在下沈淙,在家中行二。”
他在外人面前说话做事向来跳不出错,一言一行都写满了金铮玉润的世家风范,再加之那张见之不忘的腻理靡颜,在场有不少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见他对自己笑,主动寒暄的阮德惠也不由自主地呆了一瞬,磕磕绊绊道:“在、在下巽州阮德惠。”
她一副脸红结巴的样子惹得左右几个同僚闷笑,又因谢定夷在场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拿酒杯挡住唇下,佯装在饮酒。
席中就这么大,沈淙自然也听见了那些笑声,但他唇畔的弧度丝毫未改,拢袖拿起酒杯朝她遥举,道:“常听长姐说起阮将军是如何骁勇无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阮德惠见状,忙给自己斟满酒,汗颜道:“沈将军实在是过誉了。”
喝完这杯,这场席面也算正式开始了,酒楼的伙计们陆续上菜,一道道玉盘珍馐流水似地出现在众人案前。
今日因是长姐宴请亲近的同袍,沈淙就没在席间设大宴长桌,而是各自小案分席,一案两人,案间也不过寸许,既方便交谈,又显亲近礼数,更免得那些武官喝到兴头上踢桌倒凳,难以收拾。
除此之外,今日桌上的酒水茶食也都是沈淙一手安排的,每人案前大致一样,都是梁安最出名的菜式,但细处也略有不同,例如西南来将喜辛辣,案上便多了备了几样鲜红辣菜,北地出身的武侯爱咸香,便多备了酱肘子与炖羊排,而几位淮平的水师统领好清淡,面前则多了清蒸桂鱼、莲子百合与糖藕。
来之前沈淙还安排了一直跟着沈洵的副将寻风在门口帮忙认人,好安排这些菜的去处。
他各处妥帖,进退得宜,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谢定夷也会来。
“给首案再加两道菜,”趁着伙计给他案前上菜,他不动声色地叫住了他,思忖半息,道:“先加桂花藕片和松子鱼,另上一壶桂花酒。”
对方点头应是,放下碗碟走了下去。
沈洵正喝在兴头上,丝毫没有关注沈淙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道:“怎么不叫乐师?”
福远亭能在繁盛如此的梁安立足,自然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除了各地的名厨美食之外,又以乐师最为出名,论说琴、瑟、笙、鼓、筝,都有拿得出手的曲子和人,甚至还有不少人是为了看首舞乐才来此处吃饭的。
原本自不用沈洵提醒,沈淙也会安排,甚至还好好择选了数人共舞一曲,只是他没想到谢定夷会来,想到那舞伎中还有几名姿容姣好的男子,他心里总有些别扭,不太想让他们面圣。
只是再想临时换人也来不及了,正月里本就有不少人回家探亲,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个曲子,若是直接撇去这几名男子,曲子又变得十分单薄,那还不如不奏这一曲。
现下沈洵特地问这一句,怕是早就想定了,否则也不会特地定在福远亭,沈淙抿抿唇,不情不愿道:“已经安排了,等会儿就来。”
……
酒至半酣,先出现的是鼓声,紧接着是一阵悠扬的琴音,众人似是知晓乐声要开始了,纷纷安静了下来,看向声音出现的方向。
屋侧的屏风后,几个舞伎已经从侧边的楼梯迈步而上,一边旋而起舞,一遍应和着琴音击打手鼓,鼓声阵阵,如风入松。
随着鼓乐渐止,舞伎从屏风后鱼贯而出,他们动作齐整,衣袂翻飞,层层叠叠的轻纱外罩着薄绮,裙摆以云纹暗绣,金线缀边,在火光与灯影中轻曳如流霞,腰间又束一条明黄细绦,衬得身段盈盈如柳,举手投足皆带风姿。
乐声在他们旋步进入桌案正中间时再次响起,一女子抱琴而出,坐在了屏风前的空案后,她身着浅绛锦衣,乌发如云,不喧不媚,轻抬长指拨动弦音,曲调温和,似雪落无声。
案中人已经归于沉寂,或倚案浅酌,或低声交谈,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屋中的舞乐上。
曲乐初时缓缓而行,舞伎们脚步轻盈,袖舞如虹,羽扇翻转于掌心,如云起如潮落,一身姿高挑的青年立于众人之中,配一袭赤金流苏长裙,那裙摆层叠如云海,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又如落日余晖映照下的江水轻波。
听着琴音渐渐收紧,他也连转几身,脚尖轻点,纤腰轻折,初如流云穿高岭,忽转轻燕掠水波,那双眼眸亦动人,跟着乐曲不断变换,或回眸浅笑,或凝视前方,转身时裙摆高扬,袖中流苏泄地,最后同众人一起屈膝俯身,垂首收势,静立如松。
屋中一片寂静,片刻后,才有几人击掌而叹,高声赞了几句好,中间几人含着笑盈盈一拜,同后方的琴师一起退回了屏风后,顺着楼梯离开了此间。
“不错,”就连对歌舞不大感兴趣的贺穗也出口夸了一句,举起酒杯和谢定夷相碰,问:“陛下觉得呢?”
谢定夷举杯看她,正要说话,余光却扫到了一抹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同她隔了两人远的沈淙正抿着唇角看向她这边,冷淡的眼神中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幽怨。
酒杯相触,发出一声脆响,谢定夷抬手饮尽杯中酒,笑道:“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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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退下,众人依旧畅饮,甚至还玩起了行酒令,贺穗喝得有点多,想出去吹吹风,和谢定夷告退之后就退出了房间。
沈洵作为主人家,自然不可能让陛下落单,立刻就起身补上了贺穗的位置。
沈洵比她小了两三岁,当年打东宛时她才刚刚
入伍,如今一晃十数年过去,她也已经年过三十,有了独自领兵作战的底气和能力。
面对忠臣良将,谢定夷向来是爱惜的,见对方对自己举杯,她也抬起了手,待酒过三巡,她又笑着说起昔年之事,道:“朕记得……当年阙敕一战胜后,朕和贺卿去到沈家,还拿走了挂在厅中的一副字,如今还收在朕的书房,不知道爱卿是否还记得?”
但沈洵对这件事的印象显然不如她清晰,听完后先愣了一下,才忙道:“当然记得,都是陛下抬爱。”
“哦?”谢定夷见她眼中满是茫然,笑着问道:“那副字写了什么?”
沈洵张了张口,对视的那一瞬间简直连自己埋哪都想好了——答上来万事大吉,答不上来那可就是欺君之罪,若说自己忘了,那也是目中无人,毕竟陛下亲自取走的字,他们家怎能完全不重视。
沉默的那两息被无限拉长,沈洵几乎都能在鼎沸的人声中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正想破罐子破摔说自己忘了,身后便传来沈淙平静的声音,提醒道:“水积成川。”
“水积成川,载澜载清,土积成山,歊蒸郁冥,”沈洵立刻接上,酒都醒了大半,道:“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勉尔含弘,以隆德声,是前朝张公的励志诗。”
谢定夷掀睫看了沈淙一眼,收回视线,笑道:“不错,但好像没有最后两句。”
——嘴快背多了。
沈洵心口一沉,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开口道:“臣……”
“长姐少时练武居多,那字也不过是她偶然所写,母亲见古拙可爱,就挂在了厅中,”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沈淙立刻往前行了一步,道:“能被陛下喜爱是这副字的福气,只是后来长姐就专心练武,少通文墨了,是以有些记不清,但母亲和父亲还是一直教诲我等弟妹和家中小辈谨记,明白此间有容乃大,积微成著的道理,长姐也深感其意,才一步步走到今日,能有幸为陛下、为中梁尽忠。”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要不是谢定夷了解他,还真以为他所说的都是真心实意,见左右已经有人注意这边的动向,她也不欲让这姐弟二人在大庭广众下难堪,便接话道:“小事罢了,朕能得沈卿为将,也是朕的福气。”
沈洵忙自谦不敢,尽量维持着自然的神色,继续与她举杯对饮。
……
贺穗回来不久后,谢定夷就借口离席了,满屋的人没有喝得太醉的,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等候她离开,一直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众人才放开了一直绷着的最后一根弦,酒水也送得愈发频繁。
沈洵坐回沈淙身边,轻声问:“你说陛下发觉了吗?”
那还用问吗?
谢定夷一开始或许是偶然想起才问一句,可谁知沈洵那般茫然,多问了两句还一脸心虚,说没事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