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妆
每每思及此处,姒幽便觉得心痛无比,比那赤蛇的蛇毒还要难以忍受。
既痛恨那些披着人皮的鬼怪们,也痛恨自己的无力。
手掌间传来疼痛,姒幽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不止何时抓了几枚小石子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割破了手掌心的皮肤,伤口血肉模糊。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仔细把小石子一颗颗取下来,姒幽茫然转过头去,望着那个男人,眼睛慢慢地眨了眨,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羡心里腾升起一种无奈感,但还是回视着她,答道:“我见你没打伞,便跟过来了。”
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温和的缘故,姒幽倒是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她心里想,这是个外族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与巫族人不同,没什么干系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她踽踽独行至如今,已经很累了。
姒幽举着手,任由男人将她伤口处细碎的小石子一点点挑拣出来,听赵羡问道:“疼么?”
姒幽脑子里一片茫茫然,语气却是难得地乖顺:“我疼。”
说完这句,眼里便扑簌簌落了下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好疼。”
赵羡的手立即顿住了,他望着少女,那双向来漠然冷清的眼眸中,泪水盈盈,长长的睫羽仿佛是被沾湿的蝶翼,幽黑如墨玉的眼睛里起了氤氲的雾气。
看着那层薄雾,他便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捏紧了,钝钝的疼,迫使着他做些什么来缓解这令人束手无策的疼痛。
于是赵羡便伸出手去,轻轻拭去那些泪水,其实他更想将那些泪珠吻去,只是冲动到了临头,他却又硬生生按捺下来。
他怕惊走了这只蝴蝶。
赵羡看看那遍布伤口的掌心,安抚道:“吹一吹便不疼了。”
他说完,便果真轻轻吹了起来,微微凉的气息自伤口上轻柔地掠过,姒幽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傻傻道:“这是什么缘故?”
吹口气伤口就不会疼了?
闻言,赵羡默然片刻,最后只能真诚地望着她的眼,道:“这是我们家的独门方法。”
姒幽这才恍然,点点头,不再多问,微凉的轻柔气息轻轻吹拂着伤口,倒仿佛真的没有之前那般疼了,她道:“你的方法确实有点用。”
赵羡忽而笑了,故意道:“只有我吹才有用。”
姒幽听了,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过来仔细地盯着他看,认真道:“难道你是药人?”
她靠得太近,呵气如兰,带着一股雨后竹林的清冷气息,赵羡定了定神,才把满腔翻腾的心思压了下去,道:“什么是药人?”
姒幽观察他一会,答道:“药人自小会被喂食各种各样的药材,骨血皮肉皆可入药,能医百病。”
还有这种说法?赵羡眼皮子一跳,答道:“我不是。”
“哦,”姒幽看起来有些失望,她退开些,试图站起身来,哪知她跪得太久了,腿脚早已麻木无力,赵羡适时将她扶住,免得她一头栽倒。
姒幽忽然问道:“你们外面的人,若是遇到了仇人,会如何做?”
赵羡不防她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答道:“那得看看是什么仇了。”
姒幽望着他,眼神幽冷,道:“若是血海深仇呢?”
赵羡道:“叫他绳之以法。”
姒幽不解:“绳之以法?什么法?”
赵羡:“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杀人是要偿命的。”
姒幽听罢,便道:“是你们那里的规矩么?”
赵羡点点头,姒幽道:“可规矩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闻言,赵羡顿了片刻,又道:“那便叫他偿命。”
“是,”姒幽的眼神冷冷的,像凝固了冬日里的冰雪,喃喃道:“要他们偿命。”
她伸手轻轻抚过坟墓前的竹片,动作轻柔,如记忆中那般,抚摸着弟妹的头顶,亲昵无比。
就在赵羡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姒幽开口道:“这是我的妹妹,姒桑。”
赵羡听了,立即意识到什么,看向另一座坟墓,道:“那个呢?”
“那是弟弟姒阳。”
姒幽终于将她刻在了心底整整六年的仇恨说了出来,说给这个外族人听,事情过去了数年,她却觉得仿佛仍旧在昨日发生的一般。
恨意堆积得太久,她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雨已经停了,姒幽一边清理着坟包上的杂草,一边慢慢地道:“我九岁那一年,族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天灾,洪水冲了桑谷和陶窑,种下的庄稼几乎全部被淹死,祭司说这是母神发怒了,要提前占卜,算出下一任祭司接任人,设法平息母神的怒意。”
“那时候我才九岁,巫族里规定,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能进祭司堂,所以祭司接任人究竟算出了是谁,我那时是不知道的,也不关心。”
姒幽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过了一会才又继续道:“后来,她们说,是因为族里有不祥之物。”
“巫族自古便有规矩,天生四肢不全,眼瞎聋哑的婴儿是不许养的,会给族里带来灾难,姒阳自小就看不见,阿娘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了,所以我们便悄悄地养,他乖得很,因为怕被族人发现,我们从来不许他出竹林,他也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听了这些,赵羡便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果然,姒幽道:“后来……他们说,那一年的天灾全是因为姒阳惹来的,要杀了他,平息母神的怒意。”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表情近乎于木然,一双眼睛仿佛失却了光泽的宝石,呐呐道:“姒阳那么小,便被他们杀死了,尸体被扔进了哞山,山里的狼嚎了一整晚,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
赵羡不禁想象出那个场景,便觉得心中有些疼,姒幽又道:“姒桑脾气急躁,她很是难过,趁着无人注意,擅自闯进了祭司堂,结果被抓住了,他们说她不敬母神,要拿她做人牲。”
她忽而转过头来,直直地望着赵羡,道:“你知道什么叫人牲吗?”
赵羡没听过这个词,但是一联想到祭祀的三牲,便立即明白了这两个字中的残酷,姒幽道:“将活人刺面剖腹,灌上香油,作为祭祀礼,投入祭鼎中,供奉给母神。”
短短一句话,赵羡悚然而惊,他第一次听说这样残忍的祭祀,他忍不住握住了姒幽的手,那手冰冷无比,像是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姒幽动了动,却没有抽出来,她望着赵羡道:“你们外面的人,也有这样的祭祀礼么?”
赵羡摇摇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仿佛生怕吓到了她,轻轻答道:“没有,我们那里若是敢举行这样的祭祀礼,要被抓起来的。”
姒幽道:“你们那里好。”
她说着,继续替坟墓除草,道:“一年后,祭司将我叫去,问我愿不愿意做下一任的祭司,我答应了。”
姒幽转过头来,望着赵羡,道:“巫族一共分为两个姓氏,姚氏和姒氏,但是每一任祭司却是没有姓的,只有名字,她们没有父母,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等快死的时候,才确认下一任祭司的接任人,祭司成亲之后,不出五年,她的丈夫就会死掉,成为孤家寡人。”
“从前我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不明白,今日我见到姚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姒幽拂去手上的泥土,道:“若是她们挑中的祭司,必须是孤家寡人呢?”
第19章
若想要成为祭司的前提,必须是孤家寡人呢?
这样一想,便让人觉得太可怕了。
天灾发生的那一年,祭司便占卜出姒幽将成为下一任祭司,而姒幽还有一双弟妹,她并不符合成为祭司的条件。
但母神的神谕是无法违背的,恰在这时,人们发现,她的弟弟是天生目盲,顺水推舟,将天灾之祸推到到了这个无辜的五岁稚童身上……
这样一来,姒幽再无亲人,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孑然一身。
想到这里,赵羡心中便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他忽而想起什么,道:“所以他们不放心你,要给你下怀梦蛊吗?”
姒幽摇摇头,站起身来,拂去手上的泥土,道:“怀梦蛊是每一个祭司都必须种下的,不过……”
她顿了顿,望着自己的双手,低声道:“她从今日开始,就不会相信我了。”
这个她,指的是老祭司。
还是大意了,姒幽想,她设了一个计,没有与姚邢圆房,催化怀梦蛊,导致老祭司窥见了她的心思。
我不该这样害怕怀梦蛊的。
她心想,比起那些刻骨的深仇,怀梦蛊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报仇,便是粉身碎骨,也是无所谓的。
正在姒幽如此作想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暖暖的温度猝不及防地从对方的掌心传递过来,令她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姒幽抬起头来,却见那个叫李羡的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道:“区区一个祭司之位,想得到又有何难?”
“我帮你。”
闻言,姒幽颇有些恍惚地想,她此生还从未听到过,有人用如此笃定的语气告诉她,我来帮你。
这是头一次,她在泥泞之中艰难地踽踽独行,有人朝她伸出了手来。
说了要帮人的赵羡,回去便病倒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着,一副病猫样儿,全没了白日里的那种精神气。
姒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如火烧一般,她道:“是淋了雨。”
赵羡默然回视,两人一样淋雨,结果姒幽半点事儿都没有,反倒是他一个大男人病倒了,说出去都嫌丢人。
姒幽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罐子,根据经验来看,赵羡觉得里面大概是药。
果然,姒幽打开盖子,传来一阵刺鼻的清苦气味,她拿起一粒乌黑的药丸来,掰开些,然后看了赵羡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看,想了想,姒幽还是从竹管里取出一只药蛊来,裹进了药丸里。
她把药丸递过去,道:“吃了。”
赵羡是亲眼看着那只药蛊被放进去的,心里一言难尽,但还是接了过来,干巴巴道:“直接吃么?”
闻言,姒幽奇怪地看了看他,没说话,起身倒了一杯水来,道:“你若是吃不下,和水吞服也行。”
看来是真的要吃蛊虫了,赵羡盯着手里的药丸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一仰头吞了下去。
姒幽见他吃了,道:“休息一晚便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药蛊的缘故,赵羡的病第二日果然大好了,只是头还有些昏沉之感。
用过早饭之后,姒幽照常要去祭司堂,赵羡见了,便道:“我与你同去。”
姒幽想了想,道:“外头不安全,你自己小心。”
该提醒也提醒了,别的话她不再多说,果然带着赵羡去了祭司堂,赵羡作为外族人,是不可以进入里面的,只能在外面守着。
天气还没有放晴,阴沉沉的,大殿内的光线并不好,老祭司一如既往地坐在蒲团上,姒幽到时,她面前已经跪坐着一个人了,是姚樰。
姒幽与她对视一眼,姚樰娇柔一笑,眼底有着无法掩饰的得色,姒幽却平平回视,淡漠地移开目光,仿佛全然不受影响。
姚樰这番隐晦的挑衅却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叫她心里生出几分憋闷来。
老祭司开始教导她们如何尽祭司之职,这些东西姒幽听了六年,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倒着都能背出来,所以这些东西并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为了教姚樰。
但即便是这样,姒幽也不能走,侍奉母神必须诚心,不能有丝毫不耐烦。
老祭司年纪大了,说起话来也是中气不足,说一半停一半,叫人听了心里着急,声音如蚊子一般,嗡嗡作响,稍微走神就会听漏几个字。
这要断不断的嗡嗡声音持续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时候才算完,姒幽是习惯了,不经意回头,却见姚樰整张脸都青了,整个身子都有些摇晃起来,无他,估计是因为跪得太久,受不住了。
姒幽跪了六年,姚樰却才跪了一上午,怎么能与她比?
老祭司终于摆了摆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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