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品春没正经的笑起来,“太后老佛爷可是宫女子出身,你们俩长着点儿眼睛,说不定哪天就登了高枝儿了。到时候别忘了提拔难兄难弟,给我个彤史干干,我天天给你们插牌子,往显眼的地方供。”
大家都葫芦打趣儿,当今的万岁爷,那可是个俊小伙儿啊!承德皇帝的诸位皇子们生得都很好,南苑宇文氏打前朝起就以美貌名扬天下,九龙御座上坐的人俯治九重,是天下第一贵重的人。再加上年轻漂亮,自然就成了所有宫女子的向往。
传得神乎其神的,其实认真说起来,她们这些局子里当差的没福气得见天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踏踏实实守着地头,没有得令儿不能随意走动。宫里规矩重,谁敢满世界溜达,那是要挨打杀头的。就连嫔妃们日常见得都不全,更别说乾清宫里的万岁爷了!
只不过姑娘家爱玩笑,挑个最理想的人配给你配给她,调侃两句解解闷儿罢了。
“咱们当了这么多年差,横是运道不好,上不去也下不来。不在主子们跟前伺候,谁知道你是谁!”品春叹着气说,“御前那拨人最得升发,干得好有赏赐,还管抬籍,走出来都拿鼻子眼儿看人。”
妞子忙接口,“得了吧!体面能当饭吃?听说万岁爷脾气大,稍有个不称意就要发落人的。伴君如伴虎,留着脑袋吃饭吧!”一头叫,“素以,素以……你们家给你说亲事没有?你明年就放出去了,下家儿找着没?”
素以困得恍恍惚惚的,凑嘴应,“像是说了个笔帖式,没过定,我也不知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儿有新选进宫的,一堆事儿呢!”
西一长街上打更太监的梆子从南边过来,走一段敲三下,原来已经子时牌了。
有头有脸的姑姑在小范围内很有权,手底下带的小宫女机灵,会讨好人,平日里的杂事压根不用自己料理,她们早给你分派了。因为姑姑手上掌管着她们的去留,但凡姑姑瞧得起的,经考核后送内务府派到小主跟前当差。要是姑姑看不上,认为你笨,调理不出来,就送下值房当碎差杂役。小宫女们使劲巴结是为后路,姑姑们受起来也心安理得。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姑姑们刚进宫也是这么过来的,以前吃了些苦,现在资格老了,就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
底下人进来伺候洗脸梳头,换了秋袍子差不多寅时三刻了,收拾妥当了往局子里去。见过了上头掌事儿,掌事的分派人头到她们手里,一人五个,调理出来等着用的。
素以领人下去,管带姑姑有专门的值房,她往南边的槛窗底下一站,从宫里规矩开始一一讲解。新来的什么都不懂,要手把手的教。从吃穿住行到宫廷礼仪,必须面面俱到。否则人派出去闯了祸,那就是师傅教的不好,管带姑姑要连坐受罚的。
“你们到我这儿来学规矩,是我的职责,更是你们的本份。谁吃不起苦,趁早说。我领你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入了我门下,就要受我调理。我说的话你们得听着,不许犟嘴,不许梗脖子。入了宫门身不由己,走一步路,转一个身都要有条有理。要是有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幺蛾子,瞧见那头供着的簟把子没有?”她往高柜上努努嘴,“别指望姑姑讲情面替你们说好话,一概打罚不论,听明白没有?”
小宫女们对管带姑姑有天生的恐惧,就像很多公主小主怵精奇嬷嬷一样,她们这类人名声不好,专事挑人刺的,最难伺候。素以在职上干了四年,早就练得油盐不进了。她们背后怎么议论她不管,要教就不能手软,就得往严了办。
她手里拎着竹板子围着她们转,“先说常见礼,常见礼分单膝双膝两种。单膝礼里头包括打千儿和请安,打千儿是太监用的礼,咱们不管那个。宫女子要学的有四种礼,下跪叩首礼、下跪礼、道万福、颔首礼。见什么人用什么礼,咱们这类人要学的是前三种。叩首礼最重,下跪礼次之,接下来才是道万福。磕头谁都会,但是要磕得兢业,要磕得有风度,那就得下一番功夫……”
横竖教学有一套固定模式,颠来倒去的说,说得嗓子冒烟。然后就是练基本功,顶碗、抻胳膊、学站规矩。走路也有准绳,要走得直,走得好看,落落大方。两边肩膀一高一低不行,腿里拧麻花也不行。姑姑们最怕遇见小毛病多的,要一遍一遍的矫正,调理起来难,功夫也废得深。
她这里正忙着,门前有人探头往里看。素以回头瞧了一眼,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板著 :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持续一个时辰 。
☆、第3章
人在值上,雷打不动也是规矩。素以回过头来,正看见几个小宫女交头接耳的私聊,当即就拉了脸,抽冷子叫了声,“大荣!”
叫大荣的宫女嗳了声,抬眼怔愣愣的看着她,没明白她的意思。
素以扬手照着腰背就是一板子,“我刚说完的话,转头就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像你这么的,姑姑也别活了。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大荣眼里裹着泪,曲腿道,“我不该答应‘嗳’,要说‘嗻’。”
素以不太满意,“不单是这个,你到现在还瞪眼瞧着我,换了主子叫你,你也眼巴巴儿瞧着主子吗?”她转起了圈,一字一句道,“都给我听好了,当差不能光用眼睛,还要用心。主子吩咐话,听差的时候微躬身,眼皮子耷拉下来。看主子脸色神气要用余光,主子把眼儿瞧你,你不能把眼儿瞧她。要是犯了忌讳,那就是逾越,是大不敬,要传笞杖挖眼睛的。再者,宫里行走要保命,就得记住了口诀——不听不看不议论。不是你的事儿,装聋子装哑子。万一不小心入了耳朵,也要只进不出,就连梦话也得给我绕开了说,记住没有?”
小宫女们吓得筛糠,姑姑动怒可不是好玩的,忙蹲福应是。
素以瞟了一眼,“我知道你们私底下想什么,别说姑姑厉害,这都是为了你们好。这会儿没教会你们,你们出去闯了祸,不单自己挨罚,还要给祖宗抹黑,连累一家子脸上不光鲜。做奴才的提着脑袋干活,不警醒着点儿,什么时候丢了吃饭家伙都不知道。”又道“刚才见你们蹲安了,我掌了眼,真是千奇百怪。咱们祁人蹲安是常礼,可是蹲得好的不多。以前在家随意些,也没人计较。如今不一样,进了宫就得做到最好,做到让人没有错处可挑。”
她旋过身侧对着她们,“我做示范,你们细瞧好了。”她双手按在左膝上,屈右腿往下蹲,蹲到一半时说,“膝头子不点地,这才是蹲。要是着了地,那就成跪安了。蹲福时腰要挺得直,不能往前佝偻,也不能往后仰。左腿微屈高些,右腿屈得低一些。蹲下去,嘴里说‘请某某主子的安’。等主子发话再起身,否则就蹲着,蹲到人不见为止。有的主子挑剔,故意的不叫起喀,要看你的底子练得怎么样。这时候最考验耐功,你得把从尚仪局学来的看家本事使出来。局子里分派各宫的,到最后都成了大拿,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嘴甜会抖机灵,是因为经得起推敲,懂人事儿。如今小主儿、贵主儿、甚至皇后主子跟前的红人,没有一个是身娇肉贵的。你们去看,这些人里随便拉出来一个,蹲安蹲一炷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你们当差,出不出头我不保证,但是保命靠的就是守规矩。守规矩身正心正,主子自然赏识你,听明白了吗?”
小宫女们齐声应个嗻,姑姑严厉却也让人敬重,至少她算是留情面的,就刚才她们那样,遇上别的姑姑,只怕已经叫她们罚跪了。
姑姑长得相当漂亮,五官精细白净,细看看连一颗痣都找不出来,像剥了壳的鸡蛋。她是细长的身量,俗话里说的扁身子,不是长点肉就浑圆的那种。肩也不显得很宽,但是一样的袍子穿上,别人实墩墩,她腰里就显得空空的,颇有点弱柳扶风的味道。再说姑姑蹲安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和外头人不一样,四平八稳,端端正正。长手长脚的人做出来的动作好看,抬起一条胳膊甩帕子,袖子落下来一截,露出那三寸皓腕,叫人心里猫抓似的。
姑姑做完了示范轮着她们来,给她们矫正指点。叫蹲着,一盏茶过后再来看,人就出去了。
先前探头的太监站在太平缸前,看见她出来立马笑开了,“我才刚瞧姑姑调理人来着。”大拇指一竖奉承道,“嗬,那气派,真没说的!”
素以不知道他要干嘛,只道,“您太抬举我了。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我还在值上,走不开。”
那太监愣了愣,“您不记得我了?”
素以有点茫茫然,她本来就认不清人脸,宫里人口多,来来往往看着都一样。这么多年还在尚仪局混着,就是因为这个毛病。
那太监嗨了声,“也是,夜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不怪您。我是长二总管的徒弟,叫张来顺,昨儿和您一块儿捞尸首的……”他做了个摇杆儿的动作,“我负责往上车,还记得吗?”
说实话素以只知道一块儿去的有几个人,至于谁长什么样,她是完全想不起来了。只不过人家自报了家门,再说不记得,那就叫别人下不来台了。便顺嘴答应,“是张谙达呀,我眼钝一时没认出来,您别怪罪我。您今儿找我是为昨天的事儿?”
张来顺说,“也不是为那个,二总管赏识您,给您谋了份好差事,有意的提拔姑姑呢!这不叫我来传个话,请姑姑预备着,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您放差。”
素以没太明白,她和长满寿没什么交情,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替她讨差事,听上去有点悬乎。无端受了人家的恩德,将来就要加倍的还,其实不太乐意,计较了下道,“我这头还有差事呢,要是调到别处去,这头怎么办?”
张来顺说,“没事儿,也就两三天,耽误不了您的功夫。”
看来是个短碎差,素以有点好奇,“是个什么差事?您不说,我尽瞎琢磨了。”
“您听说了承恩公病重的消息没有?昨儿夜里开始不吃东西了,疼得一脑门子汗,估摸着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往年宫里为示荣宠,一等公的丧事都会派有体面的姑姑出去坐镇,就是做女知客。不要您干嘛,鸡零狗碎的事吩咐下面丫头婆子去办,您是掌事儿,在那儿看着就成。”张来顺絮絮叨叨的说,“您别看才三天,交了差事丧家要谢您,没有三五十两,这红包拿不出手。您说这么来钱,是不是好差使?”
承恩公不是官名,是个超品的爵位,打从大邺亡国,南苑大王入主邺宫起就有了。一般都是封皇后的父亲,也就是万岁爷的正牌丈人爹。料理这种事是个肥缺,当初素以的师傅就接手过其他公侯的丧事。可是里头门道太琐碎,她就是有心也无力。
“我哪会那个呀!”她摆手,“谙达替我谢谢二总管的好意,我人笨,怕有负重托,还是请他老人家另择贤能吧!”
张来顺笑嘻嘻道,“您还笨,这宫里没有能耐人了。您放心,不要您一个人去,二总管也在呢!有什么不明白的您问他,有他顶着,您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素以想了想,再推脱就成不识抬举了。也罢,又能出宫又能捞油水,看上去是个好事。她一没钱二没权,也不怕别人算计她。在宫里怎么,出去还是怎么。寸步留心,别人也逮不住她小辫子。因蹲个福道,“那我就领命了,谙达回头替我谢谢二总管,我一定尽力把事办囫囵。”
张来顺很高兴,“这就对了,横竖短不了您的好处。别人求都求不着呢!皇后主子不问娘家事儿,国舅爷又是个玩家,起哄架秧子倒有一手,半点正经事不会干。就剩皇姥姥一个人料理,老太太忙不过来。皇上说派内务府不合规矩,发了话交长谙达办。谙达眼界高,阖宫没几个瞧得上眼的,就指着姑姑搭把手了。”
素以知道这话不着四六,也跟着敷衍,“长谙达高看我,我惶恐。”
张来顺很称意,鞋拔子脸尖下巴,一笑拉得更长了。往天上眯眼一看,“今儿日头真好!”
是很好,五更的时候还有霾,交了辰时牌都散尽了。太阳光远远的照过来,宫墙上新刷的红漆,衬着那蓝天白云,愈发鲜亮生动起来。
张来顺传完了话,搓搓两手道,“姑姑忙吧,我也交差事去了。”又想起来她托付的事,顿下步子道,“差点忘了,死了的那个没凑手扔,给搁到义庄里头了。宗人府找着了人,那死鬼又是个下三等的包衣,他们懒得管。姑姑说能给她家人传话,趁早吧!义庄里头脏,这时令还有虫子。苏拉出来的时候,臭大姐、官老爷挂了一身。馒头馅儿在那儿放久了,最后都得喂虫。”
素以别的都听明白了,最后一句有点犯懵,“什么馒头馅儿?”
张来顺笑道,“坟头不是像个馒头吗?人死了填进去,可不就成了馒头馅儿!”他抬手一挥,“走了,回见了您呐。”
素以踅身回值房,几个小宫女蹲了有会子,腿里打哆嗦,都是七倒八歪的样儿。她看了直叹气,“一口不能吃个饼,先练到这儿吧!”看她们互相搀扶起来,又道,“这会儿是不是觉得站着比蹲着好?其实都一样,站规矩也难。主子听戏也好,歇午觉也好,跟前人一站两个时辰,还要纹丝不动,里头受的罪也大。”眼睛一瞟,“挨墙根儿站着吧!往后两样轮着来,先把功底打扎实,不管分到哪儿都不怕。”
这里安排妥当了,往掌事的跟前回话,局子里死了人,不能干放着不过问。尙仪嬷嬷平时把关严,这上头还是很宽容的。因为愿意积阴德,也图有好报,点个头就放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臭大姐:蝽象的一种,学名蠋蝽,有臭味。官老爷:屎壳郎。
☆、第4章
要上贞顺门,必须到敬事房衙门里领牌子。敬事房在南书房东梢间,宫里奴才不能走乾清门,得从月华门绕行。进了门槛一抬头就能看见乾清宫,走路连眼皮子都不能掀,只管挨着围房挪步。
乾清宫是皇上务政的地方,正门西边的南书房里每日有军机大臣伴驾,参预机务。正门东边是上书房,皇子宗亲习学读书都在这里。今天赶巧天气好,外谙达在空地上架了箭垛子给皇子皇孙们练手。素以经过那里的时候,一群人正热火朝天的玩布库。两人相争,边上摇旗呐喊声不绝于耳。
她不敢逗留,急急朝敬事房去。刚到廊庑的拐角处,听见有人指派她,“你,给爷拿水来!”
素以顿了顿,这位爷听来不过五六岁,大约是刚开蒙的。因为总师傅有令,诸皇子入学不许带随侍太监,所以逮着谁就吩咐谁。这里她不熟,但是知道上书房隔壁就是阿哥茶房,便福身应个嗻,绕过侍卫值房往东边去。
茶房里的太监听见动静早就预备好了茶壶茶盏,她以前来敬事房走动过,几个奉茶太监还算相熟。想想布库场上小爷多,干脆一人一份都备上,要是不用,再拿回来也成。
都收拾妥当了,一溜人列着队送过去。敬献的时候也不是随意递的,得看准了人。皇子们腰上都有明黄的卧龙带,也就三位正经主子爷,最大的七八岁,从大到小排序,不难分出来。
正伺候着,边上一个穿白布短衫的少年走过来,一面裹着铆钉护腕一面仔细审视她,喃喃道,“真是面善得紧,你是哪个值上的?”
素以飞快的给奉茶太监打眼色,熟人都知道她不认人的毛病,陈太监忙替她解围,“回恪王爷的话,她是内务府尚仪局的管带宫女,平常不在外头行走,专事调理新进宫小宫女的。”
恪亲王的衔儿是世袭,一提起这名头就知道是畅春园太后娘家侄儿,也就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子的遗孤。她肃下去,“奴才素以,给王爷请安。”
恪亲王硕塞嗯了声,复又看两眼,一转身拉过个眉清目秀的半大孩子来,“弘巽,你看这丫头像谁?”
素以复又蹲福,“给睿亲王请安。”
当今皇上登基后,诸王为避皇帝的讳,改东为弘。这位是弘字辈里最小的王爷,排行十三,绝对是彻头彻尾的天潢贵胄。太上皇老爷子禅位前下的最后一道诏命就是给他加爵,他是畅春园太后的儿子,身上流的是两个王朝最尊贵的血。
睿亲王年纪不大,十来岁,一副官架子。端着打量她几眼,“没看出来。”
硕塞咂了咂嘴,“你昨儿没睡好?眼神不济啊!”
弘巽斜他一眼,“你快消停点儿吧!我说她像谁,对她有好处没有?你这人一看见漂亮丫头就犯晕,要是喜欢,求万岁爷赏你得了。”弘巽转过身,对那头玩箭的皇三子招手,“毓敏,你来。你不是瞧上我那把弯刀了吗,咱们来捽丁壳,我输了就归你,好不好?”
三皇子呕的一声欢呼,“十三叔不带骗人的,骗人是小狗!”叔侄俩掺着手往廊子底下去了。
素以觉得挺好笑,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话都和大人一样,动不动的还要讨人。她觑觑恪亲王,也就十三四岁,别不是真想找通房吧!
硕塞摸了摸鼻子,“你今年多大?”
素以赔笑道,“回王爷的话,奴才年纪大了,今年二十了。”
“哦,二十了,明年该放出去了。”他点点头,“刚才睿王爷的话,你听见没有?”
素以心里挺吃惊,脸上尚且能做到面不改色,便躬身道,“回王爷,奴才听见了。不过奴才没这个福气,奴才出了宫就回蒙古老家去,怕要辜负王爷的美意了。”
硕塞有点怅然,喃喃着,“可惜了儿的。”兀自踱步去了。
该敬献的茶水都伺候完了,素以和太监们收拾了杯盏送回茶房去,奉茶的陈太监笑道,“多好的机会,姑姑愣给放跑了。”
素以也觉得挺可乐,往敬事房跑一趟,差点就把自己送出去了。真要到了恪王府,以她这年纪,不是做通房,做精奇嬷嬷还差不多。她笑了笑,“玩笑话,谙达还当真。您忙,我上西头衙门里去了。”
要说这地方,鼻子挨眼睛的全是贵人,说不定就能遇上万岁爷。还真是的,她原本正要迈出门槛,猛不丁看见斜对面的批本处出来两个人,一个红顶子的内大臣,陪同着穿正龙团花常服的高个儿,一头走一头说,正往南书房来。离得远,脸是看不清,不过单凭那身行头和威仪,就可以断定是皇帝无疑。她吃了一惊,庆幸还没出门,一下子把腿缩了回来。
陈太监瞧她这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一看倒奇了,“姑姑不愿意在万岁爷跟前露脸?有的人出息就靠那么一小眼,姑姑这样的真少见!”
人心隔肚皮,她要是承认自己不待见这皇宫,万一叫人捅出去,岂不是连活路都没了么!所以只是打哈哈,“我胆儿小,看见万岁爷那么大尊佛,怕会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哪儿敢直愣愣往前冲!还是等圣驾进了南书房我再走,少做少错,不在跟前现眼,别人拿捏不着短处。”
陈太监拿扇子扇铜茶炊下的炉火,点头道,”姑姑是明白人儿,这年头明白人不多了,算您一个。”
素以笑起来,“谢谢您夸我。”
陈太监耷拉着眼帘说,“我可不是奉承您,我说的是实在话。这茶房有些年头了,自打大英开国起我就在这儿供职,看见的听见的太多了。越是心气儿低的越是有福泽,抢阳斗胜是一时。玻璃球好看吗?好看呀,又光滑又扎眼,可看多了腻歪。您见过万岁爷拿玻璃做朝珠吗?没有。玻璃就是个玩意儿,怎么和翡翠东珠比?我瞧人准,姑姑您可不是玻璃球,将来一准有福气。就是出了宫,也肯定能做高门大户的官家太太。”
素以哎哟一声,“谙达您太给我脸了,我人微福薄可担不起。”
“宫女子出去名声好,配个得意的女婿玩儿似的。”陈太监扇子一拍,“瞧着吧!要是没说错,往后我出宫办差街市上碰见了,姑姑您得给我买酒喝。”
太监说话都很有意思,张嘴就能诌。你要是有闲心和他们打茶围,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素以忙答应,“那是一定,不说做不做官太太,就是配个庄稼汉,我也得谢您吉言。”
拉了几句家常再探头看,围廊上早不见了皇帝踪影,看来是进南书房议事了。她趁这当口出去,脚下加紧了往敬事房赶,盘算着取了牌子可以折回来从日精门出去。
敬事房掌事马六儿正舔着笔尖做关防造册,听见有脚步声顺嘴问,“干什么来了?”
素以蹲个福道,“我们局子里走了个小宫女,人家爹妈在贞顺门上等消息,宗人府没打发人传话,我们嬷嬷派我来取牌子报信,请谙达行个方便。”
马六儿这才抬起眼瞧她,“那个丫头是你手底下人?昨儿跟着长胖子认尸的是你?”见她应是,他长长哦了声。从墙上取下一面牌子来登册,印泥往前推了推,“画个押,防着上头查。昨儿长胖子和你说了什么没有?听他徒弟闲聊起,他点你伺候公爷的丧事,是不是?”
素以手指头在印泥上蘸了蘸,往牌号上按了个手印,边道,“是有这么一说,怕公爷夫人忙不过来,请我去做女知客。”
马六儿似一顿,认真看了她几眼,咧嘴笑道,“好差使呀!姑姑要是升发了,往后别忘了咱们老哥儿几个。”